“久病之人室有病氣,娘娘千萬不可以鳳體、皇嗣安康為不顧。”竇春庭忙道:“老夫人慈愛寬和,必不會因娘娘未曾親至而有鬱結。”
他大概是當世誇舒舒覺羅氏慈愛寬和第一人了,平時那些拍舒舒覺羅氏的諂媚之輩都沒有這麼誇的。敏若一時失笑,輕聲道:“我知道了。”
舒舒覺羅氏的身子就這樣不好不壞地維持著,不見痊愈,但病情一時半刻還沒有惡化得很嚴重,竇春庭私下告訴敏若這是因為她心有掛念,所以還有一口氣吊著。敏若知道她吊著的那口氣是為了什麼,算著清軍打雅克薩的時間,心道這口氣也不知能吊到多久去。
五月裡宮中添了新丁,宜妃懷這一胎的時候一開始懷像不大好,臥床保胎好一陣子,當時康熙心裡已怕不好了,結果生下來小阿哥雖然瘦些,先天也有些不足,卻沒有什麼要命的病症,真叫康熙大鬆一口長氣,正逢夏至之日,他歡歡喜喜地就去方澤祭地了。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看不過他太過高興,五月十四那日已久病的六阿哥胤祚再次高熱不退,沒幾個時辰便口有囈語,小小的身子燒得滾燙,在他額娘懷裡閉眼離去了。
這孩子生來身體就不好,病了許多年,這一病病得格外地久,德妃年前又那樣著急地邀寵籠絡康熙,宮中有明眼人心裡已經有了猜測準備,但這一天忽然到來,一條小生命地流逝還是叫人忍不住有些悲涼感慨。
敏若的情緒倒是如常,隻是看安兒看得又緊了些。
宮裡的孩子夭折的太多,安兒年歲還小,會遇到的危險就更多。原身前世安兒能平安長大,今生換成了她,她雖有把握,卻也怕忽然有什麼不在她預測之內的意外降臨。
又或許是因為肚子裡還懷著一個的緣故,她難免思慮得多了些,對安兒也更緊張。
因她有著身孕,趙嬤嬤、雲嬤嬤她們極力阻攔,康熙也沒準她去送六阿哥一程。
在那之後時隔半月再見德妃時,德妃似乎已經從喪子的悲慟中走出來了,一身素色更加清麗俏雅。聽阿娜日形容過六阿哥去後德妃形容枯槁悲痛欲絕的樣子,敏若竟然生出一些敬佩——無論是不是六阿哥病得久了,德妃心中早有準備的緣故,她能好端端地走出來,收拾好心情繼續往前走,就足以說明她心性之堅。
或者說倔強吧。這些年她一直憋著一口氣想再要一個小阿哥,早年是因為六阿哥體弱,想多有一份保障;後來是因為六阿哥的身子眼看要不行了,總得為自己與娘家再做打算。
可如今這股氣憋著,又多了一分理由:她想再要一個小阿哥,有沒有可能,她那小小年紀就閉了眼的六阿哥放不下她這個額娘,投胎回來再做她的孩子。
德妃這樣的想法其實一點都不科學,但敏若聽了迎夏回稟,卻微有些動容感慨。
她從前碰到這樣的想法,縱不會有置噱異言,但也不會有多感動。
可自有了安兒,她的心好像就柔軟了一些,如今肚子裡又多了一小塊肉,兩個與她血脈相牽的孩子綁住了她,成為了她的羈絆,更把她這個自詡冷清冷清的人焐得柔軟了起來。
甭管轉世投胎這事科不科學,總歸都是德妃的一份念想。
比起德妃,經曆過太多次喪子的康熙還算鎮定,隻因這孩子是活生生地與他相處了數年,他才感到有些悲傷。
經曆得多了,如今宮裡的孩子落了地,若看著就是立不住、養不活的樣子的話,他便不會親近。沒有感情,傷心也是有限的。
沒了一個孩子,計劃打算還要照走。
六月裡,康熙按照計劃預期一樣打算巡幸塞外,沒帶嬪妃,隨行的隻有太子與皇長子胤禔。送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宮,宮裡的日子還要照過。
皇貴妃自在生死間走了半圈,似乎也想開不少,對四阿哥的功課沒有往前那麼督促嚴厲了,偶爾天氣好的時候能看到她牽著四阿哥兩個人慢慢地在禦花園裡閒逛,母慈子孝,儘享天倫。
佟家夫人許是心虛,先頭隔好久才進宮一次,或是見皇貴妃的態度一如從前,逐漸放下了心,才恢複了一旬入宮一次以彰天恩的“慣例”。
雅克薩大捷的消息傳回京中的時候正是京師天氣最炎熱的時候,聽聞舒舒覺羅氏聽海藿娜說了法喀帶軍打破雅克薩城的消息後歡喜非常,進參湯一盞,白日還逗了逗顏珠與佟氏所出的小格格,晚間神智便糊塗起來,指著門口連問:“我兒來歸?我兒來歸?”
海藿娜在旁連答未歸,也是答了三次後,舒舒覺羅氏眼角便滑下淚,喃喃念:“等不到、等不到了……”
再過半刻,竟又指著門口念起先後的閨名“果心”來,海藿娜便知不好,連聲喚她也是無用,隻聽舒舒覺羅氏喃喃幾聲“果心不怕,額娘來了”,便徹底閉上眼,再無鼻息。
隔日一早,報喪的帖子就送到了宮中。皇貴妃聽到消息,忙到永壽宮,與敏若演了一出你堅持出宮、我死命阻攔的戲碼,最終嚴令宮人不許縱容敏若出宮,要敏若以腹中子嗣為上。
清宮對嬪妃的約束沒有前幾朝那樣高,父母過世,隻要請了皇上或太後的恩旨是可以出宮祭拜吊唁的,當然這一行為也需要臉麵位份來支持,敏若身為貴妃,要出宮至舒舒覺羅氏靈前舉哀並非不可行。
但她如今有著身孕,不出宮也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皇貴妃前來與她折騰了一番,更是消除掉了所有叫人或說她不孝的口舌話柄。
說來多諷刺,生身父母,生前不能在身旁侍疾,死後不能吊唁舉哀行孝禮。這事落到彆的嬪妃身上敏若都得熱情地幫她們罵一罵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到她自己身上,她卻隻有慶幸的。
舒舒覺羅氏生前的事兒,便是海藿娜入宮恐也不敢細學與敏若,但敏若在鈕祜祿家眼線不少,尤其是舒舒覺羅氏身邊,這幾年被她安排得更是人手嚴密,每四個人裡就有一個賺兩份銀子的“二五仔”。
舒舒覺羅氏當日的言行,是絕對瞞不過敏若的。
甚至她當日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記載下來,整理出一頁紙送進了宮裡。敏若前後看了三遍,沒有一個字提及小女兒的。
她不傷心,隻是有些心疼原主。
她不缺愛,不缺來自父母的愛,她有對她來說最好的爸爸媽媽,自然不會在意舒舒覺羅氏。可舒舒覺羅氏,就已經是原主的全部了。
遏必隆早逝,除去姊弟,原主在許多年裡隻有舒舒覺羅氏這個長輩至親,待舒舒覺羅氏可以說孝敬非常、恭順備至,可即使是在原主的前世,也沒見舒舒覺羅氏待她多好、多上心。
那個可憐的姑娘一輩子被愛的有限,所有人都在取舍遊戲中舍掉她取了其他,嫁了個男人偏偏是世上最無可能一心疼惜珍愛她的人。九死一生生下了一雙兒女,結果女兒早早夭折帶走了她的半條命,她也無福活到兒子孝敬她、將她帶到宮外過寬心日子的那一天。
何其可憐。
敏若是個最冷靜不過的怪物,哪怕不在意舒舒覺羅氏,心裡未曾因為舒舒覺羅氏的死亡而有什麼悲傷,麵上還是悲痛欲絕地痛哭了一大場,然後“萎靡憔悴”地臥床數日。
康熙匆匆回鑾這在原身前世是好像也是有的,但似乎是因為四阿哥染痢的緣故。彼時舒舒覺羅氏沒有法喀那一口氣吊著也早沒了,自然談不上回來寬慰她什麼的。
今歲四阿哥也染了痢,病勢不重,但痢病在當世是很重的病症,佟皇貴妃報與康熙知道,康熙果然回鑾。
回鑾之後先去給太皇太後請了安是舊例,從慈寧宮出來,他卻直奔著永壽宮來了。
敏若險些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急忙布置現場,好在她這段日子“悲傷”得很認真,通紅的眼睛那是現成的,大概理了理頭發,“憔悴悲惶”出去迎駕。
這告訴我們平時的積累是很有必要的,關鍵時刻能不掉鏈子,拚的就是平時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