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額娘的事朕聽說了。”康熙說著,與敏若走進內殿來在炕上落了座。他已命心腹大臣至果毅公府上吊唁慰問,知道法喀不在,隻有掌家媳操持喪事,還命內務府選內宮女官數名前去協助理事。
旨意是他回來的路上便吩咐下的,敏若已聽說了,感激地道:“多謝皇上關懷掛念。”
“你要珍重身體,朕知道你傷心,但彆忘了你如今並非你自己一人,還有你腹中咱們的孩兒。”康熙憋了半天憋出這一句來,看著敏若略顯蒼白的麵色,想了想又道:“你難受的心,朕知道。”
敏若確定了這家夥是半點不會勸解人,但沒關係,反正她也不是真傷心。
她坐在康熙身邊,緩緩閉目點了點頭,確定閉眼前眼中精準地流露出扇形統計圖一般的三分惆悵三分悲傷四分釋然,康熙顯然很擅長對著人的臉和眼睛做理解的,輕歎一聲,抬手拍了拍敏若的肩背。
他見敏若如此,微妙地有些“物傷其類”的感覺,也是因為難得見敏若如此柔弱的模樣,不免更為動容。然而他卻不知敏若這會心裡想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
舒舒覺羅氏身有禦封之一品誥命,死後自然與遏必隆同被奉於家廟中,她與巴雅拉氏互相看不順眼十幾年,最終還是逃不過死同受奉,不過巴雅拉氏如今身子還算健朗,她們兩個大約都能“舒心”幾年。
皇宮這座戲台子敏若可太熟悉了,怎樣能恰好處地掌控住局麵,讓局麵永遠向對自己有好處的方向傾斜是她的看家本事。與康熙略說了幾句話,便道:“前日聽說四阿哥染了痢症,皇貴妃不許我去探望,皇上您快去瞧瞧吧。孩子病得重不重,您回頭好歹遣人來告訴我一聲。”
康熙道:“那你好生養著,朕就去了……前線事情算了了,法喀先於大軍快馬歸來,最遲轉月也就到了。此次論戰,他數頭功,又是一等軍功中的頭功,朕該好生賞他呢!那小子好得很,還說羅刹國的軍隊打得不過癮,兩炮下去就求饒了。改日你召法喀媳婦進宮來,好生寬慰寬慰他媳婦吧。”
敏若知道他是有心安慰自己,也知道叫她寬慰海藿娜的意思——法喀在外領兵這半年多,海藿娜一人操持家計,又趕上母喪,諸事累加,還要掛念法喀在前線的安危。法喀在外領兵,本就應當由後宮出麵安撫家人,何況如今逢舒舒覺羅氏之喪,其實若非敏若有孕身子不便,很該由她出宮去吊唁慰問一番的。
她輕聲應下了,康熙又略說了些法喀在陣前之事,才起身離去,敏若送到殿門口,康熙便不許她再送了,再四叮囑她安心靜養,保持心態平和,不可長久沉溺於哀痛之中,敏若均點頭稱是,到底殷勤送他到宮門口。
這可不就成了?皇上一回宮先來慰問貴妃的喪母之痛,說貴妃現沉溺於哀痛之中,外頭再有想生事的,又能說敏若一句不孝嗎?
目送走了康熙,敏若緩緩回身,蘭芳忙過來攙扶她,進了內殿,烏希哈先奉上茯苓霜一盞,又擺出兩碟子酸甜點心果子。
這段時間一是時氣熱、二是趕上舒舒覺羅氏的喪,敏若主觀上和客觀條件限製下兩方麵的原因,胃口不大好,蘭杜看著也跟著揪心,今日康熙來了,話一出口她心中頓時大定,悄悄溜到後頭去,囑咐烏希哈備了吃食出來。
一碟裡蒸的蜜糕清甜柔軟,一碟釀梅子酸爽清香,樣式簡單但預備得很精細,茯苓霜上還點綴著切得細細的海棠脯絲。敏若心裡一樁大事算是結果了,未來十幾日預期內的戲份也可以省掉了,痛快地用了一盞茯苓霜羹,兩塊柔軟的蜜糕,最後釀梅子酸爽收尾完美解膩,用過膳了在炕上歪著看安兒在殿裡蹦蹦跳跳,心情格外舒暢。
康熙這次回來可是忙得很,先來安慰敏若,然後去景仁宮探望四阿哥、召見太醫詳問病情,又好生安撫了皇貴妃一番;最後從景仁宮裡出來,又忽然想到今年五月裡剛丟了看得命根一樣的小兒子、如今養在外頭的長子也病了的德妃,不知德妃心內如今是何等淒風楚雨的境地,又轉道去永和宮寬慰了德妃一番。
待四阿哥病勢稍微轉好,他就要上路了,這時法喀竟然也令人驚喜地回到京中。
他是接了舒舒覺羅氏不好的書信快馬加鞭飛也似地奔回來的,半路裡錯過了海藿娜的報喪信,飛奔到家門前才看到縞素一片,家中正停靈做法事,他匆忙換了麻衣孝服,進了正堂隻覺喉頭凝噎半晌無語,回過神來頭件事是邦邦邦地磕了三個響頭,才含泣聲高呼一句:“額娘,兒不孝啊!”
隨後守靈舉哀,縱然一路快馬奔波身心俱疲,也無半分疏漏省力之處。
敏若聽人傳稟,不由輕歎感慨,舒舒覺羅氏生育的三個兒女都是至孝之人,先後生前仍在為舒舒覺羅氏籌謀後事,法喀亦孝順至此,原身前世更是未曾忤逆過舒舒覺羅氏半分。
也算好命了。
法喀歸來,康熙便暫將行程延後幾日,待法喀整頓衣冠入宮送請丁憂的折子時,他暫將折子壓下不言,詢問家計兩句,囑咐法喀莫要久久沉溺哀痛之中,為亡者哀,也要記著身邊還有生者家人。
海藿娜算是他的族妹,算來他喚法喀一聲妹婿也喚得,隻是親戚遠了些罷,法喀又是他的小舅子,反而是這一重更親,言談間自然沒太多禮教拘束。
法喀應了是,康熙才問起前線戰局如何,法喀卻肅容表示此戰雖勝,怕羅刹國覬覦邊境之心不絕,日後還有紛爭。
康熙沉吟半晌,道:“副都統彭春,也是將才,叫他先莫要回京述職了,領兵戍守雅克薩城,據城防守。”法喀應是,康熙又道:“你媳婦今兒個入宮了?去瞧瞧你三姐吧,自老夫人喪後,你姐姐消瘦憔悴不少。”
法喀聞此精神頓時一震,他早在春日接了海藿娜的家信知道了敏若有孕在身的消息,此時聽聞敏若消瘦憔悴,又怎能不為此揪心。
康熙知道他們姐弟感情深厚,也是抱著他們倆見了麵或許能相互寬慰報團取暖的想法開口的,本來清宮裡禮教拘束還不及前朝深刻嚴明,何況法喀如今也算有功之臣,與姐姐見麵而已,又有何不可。
再則熱孝之避,有孕之人雖有這重講究,但敏若與法喀、海藿娜本是自家至親,論起來她身上還有孝呢,見麵又有何妨。
聽聞敏若精神不好,法喀果然將滿心的悲慟都給壓了下去,進殿內就先對敏若絮叨起來。
他苦口婆心地道:“姐姐當日生育十阿哥生育得艱難,如今腹中又有骨肉,正該平心靜氣好生安養,莫要以悲痛傷身,若傷及氣血累及外甥兒女,額娘泉下有知也必定痛心。額娘靈前有我代姐姐們儘孝,姐姐你隻管安心養胎便是……”
敏若聽他絮絮叨聽得頭疼,覺得自己怕是教了個唐僧出來。
然而為了不打擊弟弟的好心,她還得感動慈愛地聽著,聽了一刻多鐘實在忍不住了,隻覺當年咬著牙跟老和尚學念經的時候都沒有頭疼的。
她招手命人將安兒抱了過來,往法喀懷裡一塞,海藿娜笑吟吟地道:“快看看咱們外甥,可真是出落得好機靈聰敏!”
她有一句話沒說,是她瞧著,比旁人家的孩子都好一萬倍呢!看自家的孩子,長輩們總是帶著一百八十重濾鏡的。
法喀顯然與她心意相通——想得都差不多。把安兒抱在懷裡,好寶貝著,還道:“今日入宮匆忙,給咱們安兒的禮物沒能帶來。還有些淘換來的好寶石,回頭一齊送來,姐姐留著造頭麵用吧。”
敏若沒拒絕弟弟的心意,探手摸了他的脈,幾人說了半日的話,一齊用了晚膳,法喀海藿娜夫妻二人才雙雙退下。
送走了他們兩個,敏若忽然覺著這熱鬨了一日的宮室怪冷清的,坐在炕上閒翻起書本來,正消磨時光,忽覺一個熱乎乎、奶香奶香的小身子貼近了。
她扭頭去看,正見安兒肉乎乎的小手捏著一朵潔淨舒綻的茉莉花要往她鬢上簪,敏若頓時笑了,“額娘的寶貝,可不興戴白花啊。”
廊下的茉莉是她素日最喜歡的,養了數年,插扡移植最終得了十幾盆好的,年年春夏取出來擺在庭間,廊下的花兒是選出的香氣最濃鬱的幾盆,欄杆前又有一大缸水蓮,旁架著小風輪,借著水力擺動,吹進殿內陣陣花香。
安兒自然是知道她喜歡茉莉才掐了茉莉來哄她,敏若這會感動得心肝脾肺腎俱都要化了——至於見到那被掐得亂七八糟的花,心火直竄到哪裡,就全都是後事了。
安兒乖巧是乖巧,淘氣也是真淘氣,小娃娃的乖巧和淘氣似乎從來都不起衝突,他是塊貼心的小甜餅不影響他每天上躥下跳氣得敏若每隔兩日便固定火冒三丈一次。
舒舒覺羅氏的靈柩入了家廟暫受供奉停靈,她的喪事就算是暫告一段落了。法喀的丁憂折子康熙沒批,照行奪情之例,但也沒拉著法喀跟著他一起出巡,留法喀在京。
他那一大班子人走了,侍衛處的人也空了,兵部如今也無甚要緊事務。留法喀在京中,無非是他看法喀悲傷深切,給法喀放的整理心情的法外假日。
法喀每天無所事事,兵部點個卯,理兩樁閒事便撤,康熙親□□代他好生療養身體,又有個守母孝的名頭在,可謂奉旨、遵大義名正言順地偷懶。
讓人羨慕。
不過聽說他在府中私下學習羅刹語、研習兵書,縱然敏若對清朝曆史解不甚詳,也知道清與羅刹屬實是打過幾次的,如今雅克薩才是第一戰,法喀如今運籌準備,確實可見眼光不凡。
這小子也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