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宮門口略錯開先後,敏若注視著皇貴妃的背影,還是一如既往的優雅雍容,可比今年年初時卻又消瘦了些。皇貴妃看似是走出來了,瀟灑坦蕩地沒與娘家計較那件事,但敏若反而盼著她真刀真槍地和娘家乾一場。
氣發出來就是發出來了,憋在肚子裡才最傷人。
可惜她與皇貴妃的情分沒到那個份上,既然委婉地勸過了,皇貴妃卻沒聽,就無需再勸。
再勸也無用,言語深刻挑開了,反而傷情分。
她隻是想,為何這世上總是掛念良多之人活得畏手畏腳,隻念權勢不顧情分的人反而能如願呢?
太皇太後這回是真病了,腹瀉嘔吐折騰得臉色蒼白,雖不是什麼大病,太醫們卻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地在慈寧宮侍候著,裕親王福全也入宮,與太醫交談著詢問太皇太後的病情。
皇貴妃與眾妃過來,服侍太皇太後用過安神湯睡下了,方從內殿裡走出來,身後貴妃、四妃五嬪(安嬪、端嬪、敬嬪、宣嬪、僖嬪)依次排開,好大的陣仗排場。
在皇貴妃意料之外卻在敏若預期之內的,太皇太後並沒有為難敏若的意思,雖沒有如從前一般的親近,卻也和氣地囑咐:“貴妃與德妃有孕,就彆在我這服侍我這老婆子了,有孕之人最是要謹慎安胎,你們兩個回宮去養胎吧,你們的孝心我已知道了。”
敏若知道皇貴妃是記著去年時因安兒的事她與太皇太後鬨的不快,但其實從康熙與太皇太後長談過後,無論太皇太後願意與否,這件事情都隻能翻篇了。
太皇太後雖然年邁,卻也沒糊塗到頭腦昏聵的地步,她不會明麵上和孫兒過不去,自然不會降低身價針對敏若一個小輩,今日也不會借侍疾之故刻意為難有孕的敏若。
皇貴妃是心思敏感難免多思,方才那會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由看了敏若一眼——人心關竅,把握得真準啊。
見眾嬪妃出來,太醫們連忙行禮讓過,裕親王也要行禮,皇貴妃道:“王兄就免了吧,現有一事要與裕親王兄商議。”
“可是為了老祖宗的身子?”裕親王道:“是該請娘娘一個示下,此時究竟要不要報與皇上知道。”
皇貴妃蹙眉道:“老祖宗病了是大事,怎能瞞著皇上呢?我是想請王兄拿個主意,是由我去信與皇上,還是請王兄寫下奏文使人快馬去送。老祖宗是皇上仍在世的最大的長輩了,老祖宗病了,也是咱們大清國的大事。”
她補上後一句,裕親王不是愚笨之人,自然聽出她的意思了,思忖幾瞬,應了是,道:“臣立刻擬奏萬歲之文,命人快馬送至駕前。”
皇貴妃輕鬆了口氣,向裕親王稍稍欠身道了半禮,“多謝王兄替我拿這主意了,深宮婦人見識淺薄,若非有王兄,恐怕此刻已是六神無主了。”
裕親王連道不敢,二人互相謙虛了一下,皇貴妃又召來太醫詳問過太皇太後的病情,方轉身對眾嬪妃們:“宣嬪如舊例,就在慈寧宮住下吧,餘者惠妃、榮妃、宜妃咱們四個分兩班輪流侍疾,今日我與宜妃先留下,惠妃、榮妃你們兩個老成穩妥,做一班便好,彼此間相互周全著。明日辰時你們過來與我和宜妃做交替便是。貴妃,你和德妃回去吧,有身子的人就彆留下了,如老祖宗說的,有孝心便是了。安嬪你們也回去吧,若是有心,不如抄幾卷經書送去寶華殿為老祖宗祈福。”
眾人齊聲應是,敏若就相當於過來渾水摸了把魚,渾身輕鬆地走了出去。
其實也不算輕鬆,她如今月份越大、肚子也越大,上次懷安兒時孕後期的種種不便這會也沒躲過,都一一出現。敏若倒是能忍,隻是難免愈發懶怠了,好在現如今早晚天氣也涼爽起來,京師最炎熱的夏日都過去了,不然恐怕更難熬。
輕鬆是心靈上的,不用侍疾是省了敏若的大事,雖然心裡早有預料,事情落實了,有露出幾分苦大仇深臉色的宜妃對比著,她還是略覺心情舒暢。
從慈寧宮出來回了永壽宮,蘭杜她們忙服侍敏若寬了外裳,換上寬鬆輕薄的常服在炕上躺下,又端了井水中涼著、微微清涼的鹵梅汁來,敏若喝了半碗,靠著軟枕暗囊喘平了氣,才覺著舒服些了。
雲嬤嬤心疼地道:“娘娘是身子好,這胎前頭沒吃什麼苦頭,懷得也順當。可這大太陽底下走動,哪個孕婦受得住?”
“肩輿也是烤著,乘轎輦悶得密不透風,還不如走了。從永壽宮到慈寧宮,也沒多遠的路程。”敏若摸著肚子安撫小閨女,臉色有幾分蒼白,卻也笑著,“是這孩子不老實,在裡頭亂動彈,我的氣再急促些,自然就更不好受了。小壞蛋。”
她笑著似嗔似怪地摸摸肚子,雲嬤嬤輕歎道:“這盼這小主子出來了,乖巧懂事些,千萬要體諒娘娘、心疼娘娘為懷他受的罪啊。”
安兒那時候她也是這麼說的,孩子生出來了,倒是小甜餅一個,心疼敏若又體貼敏若,但惹事的時候也是半點沒留手。
所以雲嬤嬤才特地加上一句“懂事乖巧些”。
敏若想起安兒在她肚子裡的時候雲嬤嬤都是怎麼念叨的?什麼聰明懂事、乖巧聽話……忽然覺著雲嬤嬤這話裡都是fg。
安兒不知何時鑽了過來,脫了鞋上炕乖巧地在敏若身邊坐著,方才敏若回來臉色微有些白,殿內的氣氛也明顯不如往日輕快,就有些害怕了。
人都以為小孩子不懂事,其實小孩子才是最敏感的。他爬到敏若身邊,小心地伸出小手摸了摸敏若的肚子,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敏若:“額娘不難受。”
“額娘不難受!”敏若笑著親了親安兒的額頭,隻覺心都化了,柔聲道:“有安兒的安慰,額娘就一點都不難受了。”
蘭杜在旁邊道:“小阿哥您看娘娘如今身子不舒坦,當年懷您的時候害喜比這還厲害呢,遭的罪更多。”
趙嬤嬤嗔怪她:“你和阿哥說這個做什麼。”不過她也知道蘭杜的用意,轉過頭來,與安兒歎道:“娘娘當時懷的頭胎,懷相不大好,生您的時候折騰了一日,半夜將將將您生下來,太醫生怕大出血……”
沒等她說完,敏若柔聲道:“嬤嬤,再嚇著安兒了。”
說到這裡就差不多了,再往下說下去,恐怕安兒就要生出生育恐懼了。
孝順教育是好的,告訴孩子母親生他的困難也是好的,但安兒如今到底還太小了,平日裡古靈精怪的,剛才她臉色一白他就慌了神,自個還是個小豆丁呢,哪能理解那麼多。
要等以後他心智成熟了再教育,還得以此教育他以後不能一身清朝男人的大男子主義,乾啥啥不行,逼媳婦生娃一個頂十個。哪怕這個年代,不能給女性生育自主權,她也希望她的孩子至少學會尊重自己的妻子。
趙嬤嬤不知敏若的計議,卻知敏若說的有理,自知失言懊惱地低下頭。
安兒是個機靈孩子,雖然大人這會的話題他聽不太懂,但半蒙半猜地還是叫他聽懂了一下,便保住敏若的肚子,小聲道:“額娘懷我的時候也這麼難過嗎?”
“傻孩子,這可不叫難過。”敏若笑道:“想到忍過去了就能生出如我們安兒這般可愛、會疼人的小娃娃,額娘心裡就甜滋滋的,身上難受些也能忍過了。難過可不是這麼用的,額娘有安兒,心裡怎麼會難過呢?”
好像當初一難受在心裡激情開罵康熙三代祖宗的人不是她一樣。
安兒聽得半懂,感動得小眼圈濕潤,一頭紮進敏若懷裡。敏若有孕的時間長了,他也有分寸了,知道不能往額娘的肚子上紮,往額娘懷裡鑽的時候也要輕輕的、不能碰到額娘的肚子傷到額娘。
敏若好像看到一隻迷途的小鹿,睜著濕漉漉的眼睛委屈地往鹿媽媽懷裡鑽,一下心化得都快成一灘水了,又聽到安兒在她懷裡說:“安兒最最最最最——愛額娘了!”
他埋在敏若懷裡,聲音難免悶悶的,但又有斬釘截鐵的力道,雖然稚氣,卻又那麼有力量,“額娘就是安兒最要緊的人!”
這小子學的都是什麼爛詞,一點文化沒有。
敏若心裡吐槽著,卻忽然覺著眼眶有點熱,半晌才反應過來她這個在各種悲情電影裡殺過七進七出的鋼鐵硬女竟然被一個小崽子感動得熱淚盈眶。
這是代表她老了嗎?敏若心裡還胡思亂想著,身體卻再誠實不過地直接送給安兒一個香吻,“安兒也是額娘最愛的大寶貝!”
古人當然不會愛來愛去地將愛直接地宣之於口,架不住她這個作弊的現代人,從小就不吝於對安兒表達她的愛,安兒也跟她學得半點不含蓄矜持。
康熙對這種行為表示非常看不過眼,但他確實也敵不過小崽子的“最愛”攻勢,最終隻能嘴硬傲嬌地悄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