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在康熙麵前言語隨意是有的,康熙也不惱不見怪,隻搖頭道:“你這話,也就與朕說說吧。佟夫人老了,也糊塗,若有什麼叫你不快的地方,你告訴皇貴妃便是。……萬五千兩對你還算銀子?”
他側頭笑著打趣,敏若道:“就是一兩、五兩都是銀子!是我給安兒攢的老婆本,是咱們瑞初的嫁妝!瑞初日後若留在京裡,各樣花銷都多了去了,那幾個俸祿銀子怎能夠花?少不得我這個做額娘的貼補她。”
康熙無奈道:“瑞初的公主府還是朕養著呢——”
敏若瞪圓了眼睛,“您的閨女!如今連個公主府也不願意幫著養了?”
瑞初坐在康熙懷裡,仰著脖子看他,康熙長歎著搖頭:“朕算是知道法喀為何不敢在你麵前高聲說話了,便是你不打他,這一頓排揎下來,一般人也受不住!”
瑞初轉過頭看敏若,笑得露出幾顆小牙,“額娘錢,額娘花!瑞初錢,給額娘!”
“額娘的好公主——”敏若感動得無以複加,伸出雙臂要去抱瑞初,康熙皺眉抱緊了瑞初,嚴肅地低頭看她,試圖讓瑞初自己悟出什麼。
瑞初懵懂地眨眨眼,左手悄悄按住了自己的右手,眼巴巴地盯著康熙看,似乎還認真思考了一會(敏若覺得她是在欣賞康熙這個少見而有趣的表情),才伸出短短的胳膊環住康熙的脖子,學著康熙的樣子,嚴肅地皺起小眉頭,“也給阿瑪花!”
好像做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
康熙對著女兒這副小樣子迅速破功,好笑地敲了敲她的額頭,“還說得怪不情願的!”
瑞初拍了兩下小手,“阿瑪!好看!”
“她說您剛才那個樣子俊呢!”敏若好笑地給康熙解釋,又道:“誇阿瑪可不能說好看,得說俊朗乖寶。”
瑞初板著嚴肅的小臉,皺著包子褶認真地點點頭,康熙實在忍不住,抱著女兒站起來高高舉了兩下,朗笑道:“知道阿瑪的好了吧?彆聽你額娘危言聳聽,阿瑪養得起你!咱們瑞初就要做大清最尊貴如意的公主!”
見他笑聲爽朗眉眼間鬱燥一掃而空,不遠處的趙昌才長長鬆了口氣——跟著康熙從清溪書屋這一路過來,外人或看不出什麼,他們這些貼身伺候的若還看不出皇上心情不佳,那真是不必吃禦前這口飯了!一個個都心驚膽戰地跟著,總算這會皇上的心情鬆快了,果然是七公主最得皇上的看重疼愛。
真真是當心尖子一樣的疼。
再轉頭看看坐在一邊嗔怪皇上的那位主兒,“皇上您這話可沒道理,瑞初她們姊妹多少個呢?就應各個都尊貴如意才是,哪能讓瑞初一個人把好處便宜都占了?我可替容慈、繡瑩她們不平。”
——這位貴妃也不了得,人家想叫皇上聽進去什麼話、就能叫皇上聽進去什麼話;甭管什麼話,從人家嘴裡說出來,皇上就是不惱。
這可是真本事,多少人一輩子都學不來。
趙昌心裡頭感慨萬千,想想他也算伺候過兩位鈕祜祿氏出身的後宮主子,這兩位主子看似是一母姊妹,眉眼都生得像,性格卻半點不像。
先後是端莊雍容將鋒芒都藏在心裡,這位主兒恣肆灑脫半口氣都不咽,有關起宮門來過低調日子的心性,也能毫不留情麵地叫犯到她眼前的人都哭出來,喜怒哀樂、念唱作打,一言一行都是本事。
宮裡幾曾有過這樣的人?真真假假,便是他們這些曆久了人的也看不清,性子冷手腕狠是真的,可素日待人的平和不倨傲也是真的。
所以人心性情,哪裡是輕易就能說透的。至少這些年,這宮裡平平常常地就把他們跟個尋常人似的待的,可就這一位。有小子不識好歹碎嘴說這位主哪哪不好,他卻覺著這就是宮裡最好的心了。
平常能把你當個人似的待,比拿你有用的時候熱絡客氣地說一千句、一萬句話都珍貴。
敏若不知道趙昌心裡這一番因今晚和她平日性情而升起的感慨,起身接過瑞初,見她被康熙舉高舉得兩眼發光,無奈道:“這小時還好哄,等大了再想飛那麼高,您還能舉嗎?”
康熙輕嗤一聲,不屑地道:“就是七老八十了,朕也舉得動瑞初!——不若你先替瑞初試試?”
敏若快速一屁股坐到羅漢榻上,康熙那表情明顯就是要作怪,大夏天的她可不想跟蹲醋壇子似的被熏。
就算她吃不了虧吧,那一群女人圍著她坐一會,平時是欣賞美麗,要各個話裡話外一股子醋味,誰受得了?
反正她是受不了。
見她跟躲老虎似的,康熙輕笑,“平日裡那股子敢與世俗爭先的勇悍都哪去了?也不見你這麼看重那些規矩禮教。”
敏若道:“天地良心,難得您誇我一句,這句我可得記下來裱上!”
康熙卻有些感慨,“這可不是朕說的,是容慈在朕麵前誇你的原話。你啊,算是把朕的這些女兒都籠絡去了,便是最穩重成熟的容慈、最跳脫的蓁蓁提起你都是滿口誇讚。”
敏若心道怪不得這家夥這段日子對她的學堂工作如此支持,這是有人在他麵前為她進言過了!
誇完了還不來邀功,真是一群好崽啊!
敏若麵上羞赧地道:“當不得。”心裡對崽們大誇特誇,真不愧是她教出來的崽,有眼光!
相識多年,康熙多少知道她是什麼貨色,白了她一眼,“心裡都美出花來了吧?行了,咱們安安靜靜地說會話,朕心裡頭亂得很。”
他話裡大有深意,敏若沉默下來,起身又端了一壺茶置在冰盆裡,康熙也不會直接將前朝事務說出來,他隻是煩心,想借著話說出來紓解紓解,皇貴妃病著,又一貫心思敏感,他怕說出來反叫皇貴妃也跟著擔憂耗神,思來想去,竟唯有敏若這一個能叫他放心的人了。
因他是忽然來的這一出,敏若並沒備酒,可光是喝茶他也好像喝醉了一般,最後躺在榻上仰望著天邊繁星,拉著來扶他的敏若的手,喃喃道:“你說這人,怎麼就都會變呢?”
“人沒有不變的,皇上。”敏若扶著他起身,輕聲道:“自古人心最難捉摸,人年歲長、心思也在變,哪有一輩子都沒變過的人呢?”
康熙側頭看她,語氣似是輕鬆散漫,眼神卻很真,他道:“朕認識你這麼多年,從十六年至今,你我相識相伴近十載,朕便未見你變過。”
他說完,便回過頭去,悶頭往前走,敏若忽然碰上他這麼走心還怪不適應的,扶著他往正殿裡,隨口笑道:“您這誇的我都不知怎麼開口了。”
康熙卻似是醉了說胡話一般,繼續語氣鬆快地嘟囔道:“法喀也像你,你們一母同胞的姊弟個,法喀受你教養長大,他不像果心,更像你,眼界廣、心胸開闊,看似斤斤計較,大事上卻從不含糊,可……”
敏若耳力極佳,與他離得又近,他後麵的話便是囫圇在嗓子裡,也叫她隱約聽出“首芳”二字。
首芳……敏若心忽然一定,首芳是仁孝皇後名諱。
這樣看來,康熙與法喀的褲子是準了。
她最後提著的一絲心也放下,悶頭道:“您忽然這一誇,我都不好意思再驕傲了,怎麼好像被您拉進套裡了似的?往後還不得更戰戰兢兢地教您的公主們?”
康熙朗笑兩聲,“這都是你自己情願的,朕可不多給你俸祿!”
“您快進屋去醒醒茶吧!一壺歇夏茶都能給你醉成這樣,我看往後您也彆喝酒了!”敏若故意推著他往屋裡走,康熙便笑,也不惱。
次日,清溪書屋裡又是一上午的熱鬨,下午那會敏若聽說終於有了定奪,談判使團照舊出行,日期地點都無變動,隻前往談判地點的路線略有更改,並且康熙禦筆增加了使團隨行兵士人數、配備火器數量。
敏若聽著,就知道恐怕法喀他們這一行,不隻是與羅刹國談判一個目的了。
這回動身的日子很急,臨行前一日,康熙如約帶著法喀過來了,敏若帶著烏希哈她們包了一頓餃子,法喀走前,她將特意包在餃子又分得每碗一個給法喀吃了出來的銅錢用紅繩穿著給他戴在手腕上。
“此去一路順利,保疆域不失,保邊境自此安寧,然後凱旋而歸。”敏若拍了拍法喀的頭,還好似許多年前拍半大孩子似的,“姐姐就在京裡等著,等你回來,再給你包一頓餃子。”
法喀衝她揚眉一笑,煞是燦爛。
等他走後,康熙才道:“你不是不信那些嗎?”
不信的是神佛,送出的是寄托。
敏若望著法喀被梁九功引出去的背影,低聲道:“有什麼信與不信的,隻要他平平安安成事歸來就好。”
挺直腰板的使團,不割讓出去的國土。
這樣才好。!hsy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