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南邊,南京是南巡一行要停駐的最後一站,康熙謁明孝陵後,此行目的悉皆達到,便開始整頓回鑾。
他的萬壽節也在回鑾路上度過,隨行眾人等、沿途官員籌備賀壽,免筵行儀。瑞初早早準備好了給康熙的生辰禮,在紹興時,誤打誤撞,叫她忽然發現了紫禁城一層和樂下的殘酷真相,但康熙待她的疼愛到底不是作假,她對康熙也仍有孺慕之情,雖心情有變,禮物還是照送。
敏若挽袖子給康熙擀了一碗壽麵,她會吃、見過的豬跑多會指點江山,但真動起手來其實水平有限,擀麵條還是最開始媽媽教的,上輩子無處可用,這輩子安兒出生之後,為了給孩子慶祝生日才撿了起來。
康熙見到的第一回就在一邊陰陽怪氣酸不溜丟,敏若心裡盤算了一下抄經和擀麵條的工作量,覺得還是擀麵條劃算,便乾脆地將每年生辰禮中表達心意的那一部分從手抄的經書換成了壽麵。
抄一本經,哪怕她發揮最高手速也得抄個三五日,一碗麵條能用多久的功夫?
然而康熙好像更青睞這碗麵,萬壽節前一日,還故意與敏若道:“今年咱們在船上,諸事不便,你便省些事吧。”
這家夥的話有些時候就得反著聽,次日,看著敏若一大早上起來忙活著和麵、囑咐婢女燒水,康熙還是怪高興地,出去受了眾人的禮,神采飛揚地回來,坐到桌前等著吃壽麵。
他少年登基,早擔大任,但幼年太皇太後對他可謂保護嚴密,雖外有野心勃勃攝政之臣,他也隻需要專心習文練武、學習朝政之事,準備做一個好皇帝。
大了之後壓力漸重,鼇拜、三藩、喪妻、後宮朝堂勢力之爭樁樁件件都壓著他,但他似乎天生就適合做皇帝,在這樣的場麵中也能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他沒完全變得喜怒不形於色,有帝王威嚴在身,卻也沒時時刻刻威嚴莊重,或許也有他掌控朝堂後宮都極為順利的緣故。
他在心裡給自己圈了塊地,允許自己在有些人麵前、有些時刻場景下,可以稍微放鬆一些。
這碗壽麵安兒多大,他就吃了多少年,撂下筷子淨手喝漱口茶,然後端起宮女奉上的消食茶,故意道:“貴妃你這麵,多少年都是一個滋味。”
不出他所料,敏若果然立刻橫眉立目,康熙又笑道:“不過滋味也是比禦膳房好出不知多少去。”
敏若站起身來收拾碗筷,看著空蕩蕩的碗底,閉口輕輕“哼”了一聲。康熙便笑著拉她的手,道:“叫宮人收拾,咱們坐會。難得是在外頭過生辰,還怪新鮮的。”
“安兒和瑞初一早獻給您的生辰禮,您可瞧了?”敏若在一旁落了座,似有些酸意地道:“他們在南邊就開始準備您這份生辰禮物了,正月裡也沒見他們多用心。”
她生辰在正月,康熙睨她一眼,輕哼道:“你彆得了便宜還賣乖,送你那幅寒梅圖兩個孩子一塊畫了一個來月,朕瞧著還眼熱呢!”
敏若心道你當然隻有羨慕我的份,看著他眼中隱含得意的模樣,心裡也輕哼一聲。
康熙萬壽時,聖駕離京已經不遠了,皇太子率諸皇子、留在京中的內大臣、重臣侍衛等迎接至天津,是日聖駕駐蹕武清縣。
康熙召見諸皇子時敏若亦在,他見大阿哥麵帶喜色,不由道:“你額娘的身子轉好了?”
“是,汗阿瑪。”大阿哥喜氣洋洋地道:“不僅額娘的身子好了,兒子福晉還有了身孕,額娘如今每日精神十足、身輕體健,太醫說遠比病前還要好!”
康熙諸皇子中,如今唯有大阿哥已經成婚,如今大福晉有喜,便是康熙孫輩中的第一個孩子。
康熙登時麵上也透出喜色來,並特地吩咐:“待你福晉誕下孩子,無論男女,都由朕親自取名!”
大阿哥欣喜若狂,連忙謝恩。
敏若臉上也恰到好處的笑,好像也為大阿哥夫婦高興,眼神卻在諸皇子中輕輕掠過一遍,在太子身上尤其停留一瞬,太子倒是沒什麼大表情,溫和輕笑神情淡然。
又過半晌,敏若向康熙行禮,從內退出,康熙笑道:“你與法喀說說那孩子的事。瑞初和安兒留下。”
敏若笑道:“妾知道,正是要去說這事呢。你們聽話,不許淘氣。”
兩個小崽均乖巧地答應著,敏若退了出去,見庭中有大臣等候傳召,索額圖赫然在列,諸臣見她出來忙行禮請安,索額圖跪得不情不願的,敏若無辜地眨眨眼,笑著免了眾人的禮,對法喀道:“你隨我過來,有些事情皇上叫我囑咐你。”
法喀乾脆地答應一聲,起身跟她出去。
二人來到敏若院中,宮人沏上茶來,在院子中坐了,蘭杜蘭芳二人侍候在側。
敏若將虞雲之事細細說來,法喀是將要做阿瑪的人,本性也有一番少年心性,聽罷怒道:“那虞氏夫婦何堪為人尊長!”又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姐姐放心吧,我保準好好教那孩子。若海藿娜生的是個阿哥,就叫他們倆一處長大、師兄弟相稱。”
敏若點點頭,“你和海藿娜我當然放心,海藿娜的身孕如何了?”
提起這事來,法喀忙道:“多虧了姐姐叫趙嬤嬤來府裡,這兩個月若不是她,許多孕中婦人禁忌之處、需要注意之處,我們都兩眼一抹黑。海藿娜的額娘身子又不好,分不出心神來照顧她,海藿娜身邊裡裡外外,都多虧了趙嬤嬤了。”
敏若道:“那就叫她再留在府裡,等海藿娜產子再回宮中也不遲,我身邊左右也不缺人。”
法喀大喜,“多謝姐姐疼愛我們!”
“我可是為了海藿娜和她腹中我那沒出生的侄子侄女,你就彆往自個臉上貼金了。”敏若一點他的額頭,法喀咧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看著他如今這模樣,敏若心裡多少有些欣慰。她低聲道:“皇上叫你去京畿練兵,可見對你的信重,若我大清與噶爾丹真有一戰,你當如何?”
法喀鄭重道:“為皇上、為大清效力,法喀萬死不辭、臨刀斧亦不退。但姐姐放心,有海藿娜、有她腹中的孩子、還有您,哪怕戰場上再凶險,我也一定會好好地回來。”
敏若笑了笑,揉了把他的狗頭,“咱們家榮華功名已足,顏珠他們也都長大了,今年富保跟著南巡,我看他做事也頗為穩重有條理,這些年你繃著的弦可以鬆一鬆了。人活世上幾十年,功名利祿固然重要,家人歡喜、妻女在側的平靜和美日子也要珍惜啊。”
法喀道:“鈕祜祿家如今富貴已足,我也算得起阿瑪額娘了。二姐不在了,隻要您在宮裡一切都好,我也無甚所求,隻想多陪伴海藿娜和未來的孩子。您也隻管放心,我與海藿娜多年夫妻,情誼深厚自不必說,何況她如今是為我孕育子嗣,我絕不會做令她傷心之事的。我隻求與她相伴白首,有一二兒女在側,便心滿意足了……等再過些年,孩子大了我便辭官,帶著海藿娜遊覽天下美景,江南、蜀中,還要帶她回盛京、去草原策馬……”
這思想覺悟在當下男人裡算是高的了,暢想的未來也確實美好。
敏若拍了拍他的肩,道:“最好如此,你若敢對不住海藿娜,見異思遷像阿瑪似的弄一府的人,你仔細著我的雞毛撣子!”
法喀衝她極儘諂媚討好地一笑,拍著胸脯保證道:“我可是您帶大的,姐姐放心!”
敏若眉目方才微舒,微微側頭,蘭芳會意,狀似平常地抬步,在院子裡溜達了兩圈,然後走到門口去。
這院子小巧玲瓏的,她步子不大但速度很快。法喀見此,神情卻有些複雜,看向敏若時,有些心疼,又恨自己無能。
他低低道:“姐姐這麼多年,勞累了。”
敏若摸摸他的頭,這次動作很溫柔,聲音平和,聲音很低地道:“皇上是要用你、也信你,但戰後功勳若極,在皇上麵前進退更要得宜。我不求你在朝堂中如何尊榮顯耀,隻要一家平安。”
法喀鄭重應是,敏若笑了笑,又想起大福晉的身孕。這麼多年太子與大阿哥一直不睦,皇長孫的名分說緊要不算很緊要,但屬實有臉,哪怕太子不在意,太子身邊的人也會十分在意這名分。
她低聲問道:“大福晉有孕,京裡都傳開了嗎?”
“短短半日就傳遍了,聽說月份還淺,這就宣揚出來、又傳得這麼快,應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法喀知道敏若所問為何,又低聲道:“索額圖態度不顯,好像沒受大福晉的身孕影響。”
他短短兩段話,便把這其中的不對勁之處都點了出來。
敏若心內思忖著,“倒是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