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嗅那張巾子,謝選的眉頭皺得越緊,似乎有些遲疑,又小心翼翼地藥箱中取出一隻隱隱透光的玻璃碗來,康熙看他對那品質極次的玻璃碗竟然珍視到如此地步,不由皺眉,事後不忘吩咐梁九功賞給謝選品質最好的、剔透潔淨的玻璃碗十隻。
堂堂皇家太醫,把個次得不能再次的玻璃碗當寶似的,實在丟臉!縱是謝選沉迷研究醫藥、俸祿賞賜都用來購入珍稀藥材導致囊中羞澀,也不能拿著那麼個破玩意出去給他丟臉!
隻說眼下,謝選又將羹湯倒進碗中,走到窗邊對著日光仔細查看,又親口嘗了嘗,半晌回來,低頭回稟道:“此湯羹中,應有不下五種對孕婦身體、胎兒有礙的藥材,請萬歲恕微臣才疏學淺,隻能試出藏紅花、石膏、益母草三種,請皇上降罪。”
康熙聽了他的話,臉色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這紫禁城是成了篩子,叫人能這樣明目張膽地在他兒媳的安胎羹湯中動手腳,這是安胎羹?這分明是滑胎羹才是!
敏若坐在康熙方麵命人搬給她的椅子上,冷眼旁觀大阿哥的狂怒、大福晉的不安、惠妃的慍怒與康熙的痛恨,淡淡看了謝選一眼。
康熙又怎麼知道,那些原本也應該為針對他兒媳所用、卻被人掉包走的另一半藥粉,就在他眼下、於他們不知不覺間回到了那碗羹中。
查出了“元凶”,康熙心有顧忌,看向皇貴妃與敏若:“天色不早了,你們去吧。……朕晚上去陪你和瑞初用膳。”
他說著的是哄人的話,語氣可沒輕柔多少。看他陰沉得好似能滴出水的麵色,敏若沒多逼逼什麼,麻利地和皇貴妃一起撤了。
當然,她覺得康熙這個動作,除了給皇家略留點遮羞布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的意義。
她和皇貴妃又不是傻,怎麼可能猜不出這件事情的幕後元凶究竟是誰?
可能皇家就是比較看中這點遮羞布吧。
回到永壽宮,在暖閣的炕上坐定了,敏若撇撇嘴,想起剛才錢嬤嬤的表現,她忽然又有些唏噓,她低喃感慨道:“墮落啦……”
“主子您說什麼?”蘭杜端上一盞紅豆藕粉圓來,笑著道:“咱們公主都很困了,放心不下您,非要等您回來呢。”
敏若揉了一把在她回來之後第一時間撲進她懷裡的瑞初的小腦袋,笑眯眯道:“去睡吧,等下午額娘再與你說剛才發生的事。”
瑞初乖巧地點點頭,慢吞吞地爬下炕,穿上鞋子,有模有樣地衝敏若福了福身,帶著乳母離去了。
蘭杜才低聲道:“主子您方才說什麼?阿哥所那邊究竟是怎麼了?”
敏若心裡頭滿是感慨,她才說自己墮落了,曾幾何時,她與對手你來我往,那是借刀殺人、運籌帷幄、算計人心,她處死地而謀生存,揣測人心縱覽全局細致入微隻為防明槍暗箭並加以反擊,操縱棋局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個有點吹過了。
總之!當年她打的可都是王者局,如今卻與菜雞如此互啄,她百般手段周全籌備,最終索額圖竟然就給她來了個這?
她準備的多少環節證據根本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敏若一時說不上是氣憤還是懊惱,算了,對手菜點也有好處,至少省事省心省力。
她吃了口軟糯香甜的藕粉小浮元子,喝了口細膩順滑的豆沙羹,長歎出一口濁氣,道:“叫蘭芳與你說學吧。”
這種局麵,她但凡複盤兩次以上都會對她造成心靈上的莫大傷害,純屬浪費腦細胞,還是省著力氣,留著下午給瑞初分析局麵吧。
不過後續收尾行為還是不能落下的,敏若等蘭芳向蘭杜描述完上午的事,囑咐她:“叫人給宮外傳信——明目張膽些,讓法喀找索額圖的錯處,再讓顏珠狠狠參他一本!實在不行,套麻袋把他給我打一頓!彆打出重傷來,但也要讓他知道疼,最少躺他一個月!”
康熙恐怕不會直接處置索額圖,而是會將他留下給太子磨刀。索額圖還沒到倒台的時候,但這並不影響敏若先“小小”地出一口氣。
想來康熙也不會阻止、怪罪她這個可憐無辜被人誣陷栽贓的直爽弱女子,為自己出一小口氣吧?索額圖可是滿洲子弟,自幼諳熟躬馬,身強體健(在很多年前,還沒沾染上酒色的曾經)折條胳膊腿、再受些黑手、在床上躺個一兩個月,可不能算是重傷吧?
她可是顧全大局,都沒有讓法喀下最狠的手呢!
蘭杜立刻乾脆應下,氣道:“就是得讓他吃些教訓,不然他還以為咱們永壽宮軟弱可欺呢!”
敏若吩咐蘭杜所言,很快便被康熙知曉。時已暮色沉沉,康熙麵上也有些倦意,聽了這話卻忍不住發笑,搖頭道:“罷了,隨她去吧。”
麵孔平平無奇的宮人應聲退下,康熙忽然轉頭問趙昌,“你看貴妃如何?心性、眼力……都可以。”
趙昌遲疑,“奴才……”
“你隻管直言,朕讓你說的,這隻有你和朕,彆磕磕巴巴。”康熙不耐地擺擺手,趙昌低頭應了聲“遮”,似乎忖思半晌,才道:“貴妃心性堅韌,眼光也明,觀人洞若觀火。”
康熙點點頭:“你說到點子上了。若論心性眼力,敏若與果心都有一比之力……隻是更懶怠了些,輕易不愛動她那腦筋。”
康熙邊說著,邊搖頭感慨,又不知想到什麼,原本提起敏若心性腦筋而揚起的幾分笑意微變,冷哼一聲,道:“倒是也好,她若是也勤勉聰明起來,這後宮之中,朕還敢安眠嗎?”
他唇角掛著幾分隱隱的諷笑,趙昌心肝顫顫,低頭不敢言語。
“等吧,等法喀什麼時候打過索額圖了,再召索額圖入宮。不管傷多重,哪怕是爬,都給朕爬到宮裡來,知道嗎?”康熙目光冰涼,趙昌忙恭敬應是。
康熙緩緩站起身,“走吧,去永壽宮……取一對玉玨,分彆賜與太子與大阿哥,新進的杭羅,賜大福晉十匹。”
趙昌恭敬應下,並快步上前打簾傳稟:“起駕永壽宮!”
阿哥所裡,惠妃見大福晉睡安穩了,看了眼領了乾清宮送來的賞賜之後臉色一直晦暗不明的大阿哥,歎道:“無論如何,你就是演,都給我做出個友睦兄弟的樣子來!”
大阿哥咬著牙應是,惠妃搖了搖頭,扶著貼身婢女的手出門,上了步輦回延禧宮。
路上,惠妃吩咐:“取我親自繡的那架四季常青的炕屏,小心包好,明日你隨我去永壽宮一趟。老大的性子,是太急躁了些。”
她身子微斜,依靠著步輦的扶手,頭疼地按著眉心。
貼身宮女吉祥小心道:“貴妃今日確實有嫌疑,不怪大阿哥。”
“人家說風就是雨,還不怪他?我隻恨我生他的時候少與了他半個腦子!……等他媳婦好了,讓他媳婦恭恭敬敬地帶著禮物上門給貴妃賠罪去。貴妃出身果毅公府,又是皇貴妃之下第一人,他可是真敢得罪,還想領兵作戰呢,把貴妃得罪狠了,她那如今在前朝武將中地位極高的弟弟不給他穿小鞋就不錯了!”
惠妃又氣又無奈,吉祥忙勸她兩句,無非是大阿哥還小、有了孩子便穩重了雲雲,過了一會,又小心問:“今日證據那樣明晃晃地指向貴妃,娘娘您就沒懷疑過貴妃嗎?”
惠妃道:“到底認識這麼多年,貴妃的性子如何我心裡有數,不是會隨意害人之人。她心狠,卻不毒。……何況我們與永壽宮並沒有利益之爭,皇長孫的名分,究竟是哪家看重,傻子都知道!偏保清那個蠢小子……”
惠妃眼裡的嫌棄都快要滿溢出來了,若非是親兒子,實在扔不了,她是真不想認這個兒子了。
至於兒子心心念念的什麼大業……她如今是不得不承認,就那腦子,先不說能不能爭過太子,便是太子最終倒在了那古往今來太子們的坎上,她那蠢兒子也不可能有機會。
除非他們找到個法力高超的薩滿,直接將皇上障住,讓皇上除了保清誰都看不到。
可惜,天下哪有那樣厲害的人。
惠妃長歎一口氣,低喃道:“我如今真是什麼心氣都沒了,隻盼老大媳婦得力,一舉給我生個孫兒,保清有些臉,我也安心含飴弄孫了。他……隨他怎地去吧,總歸皇上疼他,總能叫他有個後路抽身。”
明珠都倒了,他們娘倆精挑細選出來的大福晉娘家也沒剩助力,她左算右算,除了皇上對第一個立住的兒子的偏愛之外,她是真看不出來保清還有什麼底牌了。
可皇上對他的那幾分偏愛,哪裡比得過對太子呢?
夜幕沉沉,惠妃卸了渾身的力氣,看了眼自己大拇指和食指上劈了的指甲,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
滿心的疲憊,也隻有在夜幕的遮擋下,才能毫無遮掩地流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