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後執著的目光下,德妃低著頭上前,卻沒言語,隻默默磕頭行了一禮。她曾以宮女身份侍奉過先後、佟佳氏兩任皇後,受到的是宮廷中最嚴苛的禮儀規矩培訓,習慣早刻在骨子裡,如今行起禮來,還是溫順恭敬的模樣,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
皇後隻沉默地衝德妃伸手,待德妃在她的注視下不得不將手遞上時,皇後才鬆了鬆眉眼,將四阿哥的手送到德妃的手裡。
德妃離得很近,聽到皇後的低喃聲:“烏雅·殊蘭,我、將禛兒還給你了,今生虧欠你的,來世、來世做牛做馬……回報與你……”
德妃重重磕了個頭,道:“妾,萬不敢當。”
皇後闔眼一瞬,沒能聽到她陳情表態,皇後大約是有些失望的。然此刻強求也無益,皇後隻能用力重重拍了拍母子二人交握在一處的手,她臥病在床已久,氣血勁力都被日複一日的病症消耗得見底了,這會很用力的、寄托著希望的一下,落在德妃手上,也隻像輕飄飄地落下的一片羽毛一般而已。
德妃閉目垂頭,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總歸有些複雜。她以為這個時候自己應當歡喜,然後喜意卻一點都生不出來,甚至心裡還有些發酸。
曾經日思夜想的兒子的手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卻沒有再獲珍寶的歡喜,而是下意識地想起她的胤祚,想起她的胤禎……
皇後竭儘力氣將四阿哥又交還給了德妃,目光帶著眷戀、不舍,一寸一寸地打量四阿哥的麵孔,四阿哥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咬著牙,沒敢哭出聲,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悲傷。
皇後自然也能看出來,她眼中也盈滿了不舍與悲意,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抱緊這個孩子,可惜終究是有心無力。
她隻能又摸了摸四阿哥的頭,低低囑咐:“不哭、不要傷心,額娘隻是……換了個地方,繼續看著你。……黛瀾……”
黛瀾膝行上前,皇貴妃握著她的手,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囑咐,出口來,卻隻剩:“你要,好好的……”
見她目光不住往穆爾登格身上看去,黛瀾低聲道:“黛瀾會的,黛瀾也會照顧好穆爾登格姐姐,請長姐放心。”
皇後目光中似是醞釀著一壇苦酒,愈聽黛瀾如此說,其中的苦澀之意便愈濃。她終於忍不住看向康熙,目露哀求,康熙壓下喉中酸楚,儘量用正常平緩的語氣說,“朕會厚待黛瀾,你放心。”
皇後這才低低笑了一下,似乎鬆了一口氣的模樣,眼光卻充滿著留戀、苦澀,不肯從康熙身上移開。
康熙低了些身,讓自己離皇貴妃又近了一些,攬著皇貴妃,倒似二人相互依偎似的。
深宮中多年的相互陪伴,他對皇貴妃用情不比兩位先後少,不然也不會在昨日執意下旨,立皇貴妃為後。
一眾宮妃垂頭跪坐,敏若有些怕瑞初和安兒今日太傷心,又苦惱於該如何教他們認清、學會接受生死。
又或者……其實她也有些厭煩麵對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
皇後斷斷續續地、聲音微弱地與康熙說話。二人貼得很近,仿佛天地間隻有他們二人相依,彼此之間毫無距離;又好似隔得很遠,他們都將彼此視為至親,心卻無法真正走到一起。皇後是在康熙的懷裡閉上眼睛的,她在死前安排好了自己放心不下的所有人,杜鵑去穆爾登格身邊伺候,罄音留在黛瀾身邊,景仁宮的原班人馬轉頭不過換了個主子,黛瀾已是妃位,景仁宮人在宮內照樣不會被人欺負。
穆爾登格有了爵位、有皇後賜下的莊子、有伺候過皇後的嬤嬤和自己的一乾忠仆傍身,又有自己的嫁妝財物壓箱,餘生自可安穩度過,若要另擇佳偶,想來她吃一塹長一智、有皇後月餘填鴨教誨,婚事又可自專,再不會一頭掉進火坑裡。
四阿哥也被交回給德妃,皇後生前幫他定下了嫡福晉的人選,一是怕自己死後佟家再有心思算計四阿哥嫡福晉的位子、為佟家榮耀推四阿哥與太子相爭;二是怕德妃看上自己娘家侄女,欲與四阿哥做嫡福晉。
烏雅氏祖上雖也出過一品官、有過爵位,可那也是德妃祖父時的事了,德妃的祖父最終因故被削爵,她阿瑪隻任包衣護軍參領,五品官銜,皇後實在不願四阿哥娶了烏雅氏女。
不因舊事,沒有芥蒂,她自認為自己沒資格介意這個。她隻是單純地覺得烏雅氏出身的嫡福晉無法給四阿哥帶來更多的助力。
她取中的烏拉那拉氏出身大姓名門,其父費揚古,太宗年間曾養於宮中,幾次征戰沙場功勳赫赫,累任內務府總管、步兵統領,身擔內大臣之職,稱得上是康熙的心腹近臣。
而其母出身覺羅氏,係□□之子廣略貝勒褚英之曾孫女,其同父姊為先帝孝獻皇後繼母——就是都不大得意。不過哪怕烏拉那拉氏的外祖父混得不咋地還被革了爵位、孝獻皇後在當朝也並不受康熙與大行太皇太後尊重,這也並不能掩蓋烏拉那拉氏血統強大關係戶的身份。
這樣一個出身高貴的嫡福晉,未來既可以成為四阿哥在朝堂立足辦差的助力,也可以從容在京師平衡各方勢力與宗親貴眷交際,可以說是皇後千挑萬選費儘心思挑選出的,若不是四阿哥與烏拉那拉氏都年歲尚小,她真想緊趕著二人,在自己閉眼前成親。
四阿哥是在宮裡長大的孩子,雖然不清楚皇後提前為他定下嫡福晉的真正緣由,卻清楚這一門婚事花費了皇後多少心血、能給他帶來多少好處,才聽皇後說起時便忍不住流淚,皇後真正閉上眼的那一刻,他便再也忍不住哭聲,伏在皇後的床上痛哭出聲。
殿內刹那間遍地都是哭聲,無論真是體念皇後素日溫柔慈和、處事不偏不倚,還是為了體麵好看,殿內眾人都哭得哀慟不已,仿佛死了自己親媽一般。
敏若早知有今日,心中的哀痛其實並不濃重,隻是隱隱有些酸澀,眼淚不住地往出流。這樣隱隱的酸澀反而壓得她心裡更沉重,悶得好像透不過一點氣,她便惱今日的天氣,這樣悶悶的,叫人的心情也不好了。
然而被蘭杜攙扶著走出皇後寢殿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方才,在她不知不覺間,外麵已下了一場雨。一場傾盆大雨洗去了一日的陰沉悶熱,喘一口氣都是清清涼涼的。
皇後院內擺了早桂,一場雨大,花落了不少,委身於泥土中,那股桂花的甜香卻好像更明顯了,縈繞在人的鼻端。
“娘娘——您看。”敏若立在那裡出神,卻忽然聽蘭杜低聲喚她,她乍一回神,下意識眨眨眼,再定睛卻見天邊一抹彩虹如瓷器上的釉彩,清淡自然地掛在天邊。想是虹光架起長橋,來接它的星星擺脫束縛、苦難、哀痛,奔向真正自由的天邊了。
敏若怔了一瞬,再回神時,心中那種難言的酸澀也淡去不少,似乎有無形間的一雙手,抓住那些酸澀悲傷,揉成一團,仍向天邊。
“走吧。”她深吸了一口氣,牽住瑞初與安兒的手。
皇後崩逝,靈柩應運回宮中停放行祭禮,康熙今年大概不會再回暢春園了,她得帶著兩個孩子回去,快些收拾東西。
從皇後的院裡出來,她與德妃短暫地碰了一麵,清晰地見到德妃麵色平靜地立在院外、注視著皇後的寢殿,眼角卻忽然落下一滴眼淚,淚珠晶瑩劃過臉頰留下長長的淚痕,德妃注意到她的到來,若無其事地轉過頭,衝她微微欠身。
敏若思緒一時有些複雜,麵上卻客氣地向德妃頷首回禮。
大清皇後的喪儀極儘複雜,敏若曾親自守著孝昭皇後的靈柩直到出宮,參加了一整套繁複的皇後喪儀,算是有經驗了。她的體力又好,叫一眾宮妃、小孩子們叫苦不迭的喪儀,對敏若來說倒是很輕鬆簡單。
喪儀之禮繁複,卻比不過人內心對逝者逝去的悲慟哀傷,真正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人,是感覺不到勞累疲憊的。
因為心早已經被悲傷占據,分不出給其他情緒的半點地方。
看著執著跪在皇後靈柩前不肯離去、食水不進的四阿哥,敏若頓足在殿外,輕聲問罄音,“德妃可曾來過?”
嬪妃們自然日日都來舉哀行禮,罄音知道敏若問的是什麼,同樣用微不可聞的輕聲回答:“來勸過一回,阿哥執意不走,德妃娘娘便沒再勸。隻是……出去的時候神情恍惚,似有些傷心的模樣。”
先後、德妃、四阿哥,這三人間的關係似乎結成了複雜無解的死結。敏若皺了皺眉,也感到有些無奈,思來想去,還是抬步回了永壽宮,挽袖親自下廚,做了幾碗不放豬油的紅棗味粟米蒸糕,熬了一小鍋玉竹麥冬茶——幸好都是簡單東西,又有烏希哈在旁打下手協助,敏若的“廚藝”並沒有發揮的餘地,吃食飲品出鍋,賣相滋味都不錯。
她裝了一份給四阿哥和安兒一起吃的,叫安兒提著小食盒送去,想了想,還是叫人另裝了一盒,送去乾清宮給康熙。
另外兩份留在永壽宮裡,她捏了一小塊蒸糕給瑞初,親親女兒的小臉,叮囑道:“額娘陪著哥哥去一會,馬上就回來,瑞初先吃糕墊著,等額娘回來咱們再一塊用晚點,好不好?”
瑞初乖巧地點頭。
站在永壽門下,目送額娘披著黃昏落日的餘暉,牽著哥哥的手往東六宮走去。
她知道,等宮殿裡點起燈的時候,額娘就又會回到她的身邊,將她抱在懷裡、摟在身邊,與她一起吃點心、讀書。
她在愛裡長大,從小到大最堅信的事情就是無論額娘走去哪裡,都會很快回到她的身邊,她與哥哥,都是額娘最珍視的、世上再無其他的珍寶。
先後暫時停靈之地,敏若駐足殿外,看著安兒費勁地提著食盒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向孤零零、端端正正跪在靈前的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