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皇貴妃院裡的時候,敏若見黛瀾她們都不在,便更確定自己的猜測,對著推門的罄音點了點頭,入了內殿,道:“忽然遣人去喊我,可是有什麼事嗎?”
“叫她們帶小四出去折蓮蓬了,我自己清靜清靜,又想見見你,有些話想與你說。”自皇貴妃病勢愈發嚴重,四阿哥便在無逸齋裡告了假,回到皇貴妃身邊,日夜侍疾不離身側。
這會四阿哥也不在,自然是皇貴妃想法子支出去的。把“孩子們”都支走了,還能是為了什麼事。
敏若仔細打量著皇貴妃的麵容氣色,輕聲道:“今兒個可用過藥了?我還說等天氣涼爽了,帶黛瀾和穆爾登格騎馬去呢,你也去啊。法喀給我尋了匹好馬,神氣得很,就是這個時節太熱,馬上跑兩圈便是一身汗,還得再等等。到時候咱們同去,黛瀾說她還不會騎馬的,咱們一塊教她。”
皇貴妃先是笑著,聽到最後,神情卻隱有幾分黯然,“當年,是我怯懦了,也是我自私。若我能像護著穆爾登格似的護著黛瀾,她如今該是能琴棋、善弓馬的大家格格,也不會像如今這般,拒人於千裡之外,總是孤零零地坐著。”
敏若聽她這麼說,垂眸思忖著,緩緩道:“黛瀾雖是個冷性子,心卻是熱的。麵冷心熱,這樣的人總是不愛言語。你們家的恩怨,我雖不清楚,但我看得出來,黛瀾很在意你,這幾年在你身邊,處處體貼得宜,說句不怕埋汰我自己的話,比我當年在我姐姐身邊都上心呢。”
說了這一番話,敏若才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道:“總是心善之人才更好折磨自己,把什麼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可這世間人事怎能處處兩全?人心都是有取舍的。從前我看你也是個明白人,怎麼如今卻糊塗了呢?”
皇貴妃苦笑道:“我哪算得什麼明白人啊……我這半生都是糊塗著過的。當年——”她忽然抓住了敏若的手,似是忽然有了一股子精氣神,目光灼灼地看著敏若,她鄭重道:“當年,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當時我滿心覺著是先後搶了皇上妻子的位置,又覺得、覺得鈕祜祿家貪心不足,便也滿看不上你。如今回想往事,是我心思狹隘、目光淺薄,又不敢得罪先後,隻能暗暗為難你……
我很抱歉,這些年我一直想說,又覺著時日還長,咱們這樣相處著也挺好的,隻是、隻是如今我眼看時日無多,這句話我不說出來,怕是到九泉之地也於心難安。我很抱歉,貴妃,你剛入為先後侍疾那年,我待你不好,還縱容人為難你,我很抱歉……”
她說著,眼圈隱隱微紅,含淚望著敏若,淒然懇切的。敏若歎道:“當年你怎麼為難我了?一沒有盛氣淩人仗著位份欺負我,姐姐過世之後,我再入宮時,你也沒與我使絆子,更沒有在宮份月例上與我為難過。”
若皇貴妃真辦過那樣的事情,她們也不會生出後來的默契。
她這個人一向記仇得很。
言及此處,敏若有些無奈,道:“還是方才那句話,你不要總是為難自己,聖人都不一定能做到永遠不偏不倚全看公理行事、全然摒棄私心,何況咱們還不是聖人。你若非這麼說,那我告訴你,我從沒怪過你,你若非放不下,那你的歉意我也接受了,如此,你可以寬心些吧?”
她曾見過天地間最濃烈的惡,對未曾打算深交或者沒有特殊親密關係的人的道德底線要求其實不算很高。
皇貴妃是個各種意義上的好人,隻是好人也難免會有些私心,所以一開始她入宮給先後侍疾那年,皇貴妃不大看得上她,也在太皇太後麵前給她挖過坑。
但後來那些年裡的默契相助也不是假的,便是敏若入宮後,一人關係平常的那一段時間,許是因為一切都塵埃落定無法更改,皇貴妃也未曾為難過她。
聽敏若如此說,皇貴妃先愣了一下,然後揚唇一笑,笑得甚是明媚,又似乎有幾分澀然,“我做了一輩子的糊塗人,從來沒有你看得通透,也沒想到最終高看我一眼的人竟然是你。”
她用力握了握敏若的手,可惜力氣不足,敏若隻覺跟被小貓碰了一下似的,順手握了回去,也算是那個意思了。
皇貴妃笑過之後便用力咳了一陣,用敏若遞來的熱飲潤了潤喉,咽下咳嗽,又喘了許久才喘勻氣息,抓住敏若的手,定定看著她,道:“若有來生,我想與你真做一回朋友……或者,我也很羨慕瑞初與你的妹妹們……更羨慕容慈她們,能遇上你。”
她閉目掩住眸中的苦澀,喃喃道:“我一世為人女,自認恪儘孝道恭順怪懷備至,最終卻落了個不孝的評價;為人長姐,我沒教好穆爾登格,當年也未曾護著黛瀾,可到了今日,陪伴、寬慰我最多的,卻恰恰是我虧欠最多的黛瀾;為人母——”
皇貴妃的精神體力都不容許她一次性說這樣長的一段話了,見她麵色隱隱發紫,敏若忙給她順了順氣,道:“慢慢說,不急,喘喘氣咱們慢慢說。”
皇貴妃苦笑著,隱帶淒然,哆嗦了半晌繼續道:“為人母,我一保不住小八,一不能長久庇佑禛兒,卻早早令他與德妃母子離心。……德妃是個心冷的人,如今又有了十四阿哥,我去之後,她對禛兒雖有幾分情分,卻比不上對十四阿哥,又有與我的舊怨橫亙在其中……
黛瀾是個心軟的孩子,我盼著她能照拂照拂禛兒,也更盼著她能安穩在宮中立足。她與你好、也樂意聽你的話,屆時她若有衝動之舉,你一定要勸著她、攔著她。她能照拂禛兒一些很好,但我更希望她能在宮內安穩立足,立足之後才有日後。”
她絮絮說著,說到最後可能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苦笑一聲,道:“說到底,隻怪我命短福薄,一輩子心比天高,最終卻隻能給身後人留下一個爛攤子。……我今日請你來,其實是有事想求你,雖然難以開口,但除了你,我也想不出第一人合適的人了。”
她掙紮著起身,鄭重地要向敏若行禮,敏若忙拉住她:“可不敢當,有什麼事能且說吧,能幫上的我自然會幫。”
皇貴妃搖了搖頭,固執地一禮行下去,她的身體已經不住這樣大的動作了,一起身邊便癱坐在床上,喘息著半晌沒言語。
敏若從旁取了絹帕給她拭擦額頭上的汗,“說吧,我若能做到,便應你。”
皇貴妃道:“我是真想不出第一個人能夠托付,我也知道我所求過分,隻求你聽完……無論你應不應,都不影響咱們的情分。”
敏若無奈,坐直了身子,“你說吧。”
皇貴妃方道:“我有兩樁事求你,第一,我想請你日後多照拂黛瀾。”
敏若道:“談不上照不照拂,我拿她當自己妹妹一樣的待,若為了這件事,你很不必求我的。”
皇貴妃一笑,又斂起笑意,低頭道:“我知道你會照顧黛瀾,會叫你為難的,是下一件事。……我想求你,日後好歹照拂一些禛兒,無論怎樣,看在你也曾照顧過他幾回、他又一直與十阿哥很好的份上……”
她越說底氣越不足,最終呐呐道:“我知道,我若不好了,皇上一定會讓德妃繼續照顧他,續他們一場母子緣分,明麵上你也不好做些什麼,隻是若有他實在為難的境地,求你幫他一把……那孩子念情、念舊,我怕我去了之後,他心裡難過……”
也怕德妃待四阿哥不好,叫他更難過。可除了托敏若照顧看護一些之外,她真的無能為力了。
若此時強求康熙將四阿哥記到他名下,等她去了之後反而不好。難免有人說四阿哥眼中隻重權勢,為了佟佳氏這個外家,連自己親額娘都不認了,養娘沒了之後甘願跟著半道來的姨母,也不願回自己親額娘身邊儘孝。
雖然佟國維這一支如今是不好了,可佟家還有佟國綱,亦是聲勢顯赫,皇貴妃不得不多顧慮一些。
且……她也怕四阿哥占了好出身,日後被太子忌憚。
她與敏若終究不同,她以皇貴妃之身攝六宮事十幾年,皇貴妃皇貴妃,占了一個“皇”字,什麼事就都大不一樣了。敏若在宮內行事尚且謹慎萬分,從不死命拘著安兒讀書上進,何況是她。
她想過求康熙一把,在玉牒上將胤禛改到她名下,等她去後,再由黛瀾照顧胤禛。可思來想去,還是算不出有幾分可行。
她知道康熙與她有情分,可德妃侍奉帝駕十幾年,難道就沒有情分嗎?
她已養了人家的兒子十幾年,死後還要拽進了不撒手,未免顯得太過得寸進尺,也失了一份“仁義”。
對黛瀾、對四阿哥都不好。
她活了三十餘年,從前每行一步都要為了家族考慮,如今隻差一招未落,不必顧慮家族了,卻總得為自己的兒子和妹妹多加思慮打算。
如今,皇貴妃思來算去,覺著最好的結果就是日後四阿哥去孝敬德妃,黛瀾總會照顧四阿哥一些,四阿哥不是不念情的人,也會念著黛瀾的好處,再有敏若護著他們倆,也算是好結果了。
至少是她能打算來的,最好的結果。
敏若知道她的意思,也因此而沉默下來。
這兩件事,哪怕皇貴妃不托付她,她也會做。照顧黛瀾,是為了眼緣與情分,照顧四阿哥,若是沒有這些年的相處,她應下來一定是為了將來打算得多些,但幾年相處下來,照顧四阿哥她也是為了情分。
皇貴妃說會讓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是在德妃那裡。皇貴妃怕她顧忌德妃,不好照拂四阿哥,這宮裡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哪怕明麵上不做什麼,暗地裡幫了四阿哥,也不定瞞得住,德妃一旦多想,也是影響她們的交情。
可敏若何曾是在乎那些的人?她若是在乎那些,這些年在宮裡,也不能過得如此灑脫。
皇貴妃隻聽敏若道:“你放心,我待四阿哥,從前怎樣,日後還怎樣。我好歹也養過他幾個月,你忘了不成?何況安兒和他又好,他們兄弟們在一處親厚、熱鬨著呢,你就放心吧。”皇貴妃不住點頭,道:“好、真好……”
她今日耗費精神太過,其實也已沒什麼說話的氣力了,隻能緊緊握住敏若的手,敏若見她有些昏昏沉沉的,唇卻一直動著,湊近了好些,才聽到她在說:“謝謝、謝謝……我不知該這樣感謝你了……”
敏若扶著她躺下,道:“有什麼好謝的,都是哪怕你不說,我也會做的事。好好歇著吧,明兒我叫小廚房做了棗泥酥,帶著來看你。”
皇貴妃閉著眼,點了兩下頭,動作遲滯緩慢。
敏若知道是她的精神不足了,搭著皇貴妃的脈仔細探了探,心愈沉下去,等皇貴妃昏睡過去,才起身離開。
然而一繞過屏風,拉開簾子出了寢間,卻見黛瀾、穆爾登格與四阿哥整整齊齊站在暖閣裡,四阿哥眼睛紅得兔子似的,穆爾登格也垂頭拭淚,黛瀾站在那裡,清清冷冷的好似一座冰山,垂著頭,令人看不清她眼裡是什麼。
敏若心裡有些感慨,又是無奈,“你們還站這偷聽上了,要聽正大光明地進去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