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娘娘——”四阿哥仰頭看她,本來已經很成熟穩重的小孩子臉上帶著些惶然,“額娘、額娘是很不好了嗎?”
他哽咽著問敏若,敏若看著小孩臉上的無助與期盼,一時竟有些不忍回答。
四阿哥希望她告訴他皇貴妃一切都好,在他心裡,敏若是很可靠的長輩,敏若說的話自然可信。可這生死之事,又怎麼是敏若能說得準的。
她隻能摸了摸四阿哥的頭,用沉默來回答四阿哥這個問題。
四阿哥原本強忍著的淚便決堤一樣淌了出來,因為皇貴妃睡著,他便死死將哭聲堵在嗓子裡,強忍不住時才發出幾聲嗚咽,哭得渾身發抖。
敏若從前對孩子便心軟,何況如今有了安兒和瑞初,她又養過四阿哥幾個月,這麼多年眼看著小豆丁一樣的孩子一點點長大,怎麼忍心見他哭成這樣,一把將他撈進懷裡,一麵撫著他的背給他順氣,一麵哄道:“好了,不哭了,你哭得眼睛又紅又腫,你額娘見了該心疼了。”
孩子哭的時候是最不禁人哄的,一旦有人哄了,眼淚便更如泄閘一般無法止住。
眼見四阿哥撲在敏若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黛瀾蹲下身,對敏若道:“叫他哭一場吧,這些眼淚,他忍了許久了。”
敏若抿抿唇,動作溫柔地輕撫著四阿哥的脊背,低聲道:“彆怕,你額娘見了該心疼了……等會無逸齋散了學,毓娘娘叫你十弟過來,給你額娘送點心,再給你帶一碟子玉粉團,你瞧一瞧他的功課,好不好?”
四阿哥抽噎著點頭,敏若為他擦了擦眼淚,有再多的道理也沒法與孩子說,大人尚且做不到將生死置之度外,又如何能教孩子看破生死呢?
她隻能低聲道:“你哭得太狠,你額娘見了多心疼啊?她最掛念你、最放不下你,你好好地多陪陪她,她比什麼都高興。”
四阿哥又點點頭,抽泣聲到底沒止住,敏若看孩子哭,豈有不心疼的,命人打了水來,親自擰巾子給他擦臉,溫聲道:“天兒要晚了,毓娘娘得回去了。你記著,你如今是額娘身邊唯一的男子漢,你不能怕、不能慌,得擔起照顧額娘的責任,知道嗎?”
四阿哥這回很用力地點了點頭,敏若眉目才微鬆了些,又柔聲道:“若有事情,你汗阿瑪又騰不出空來,便遣人去養樂齋找毓娘娘吧。你額娘醒了,不拘多晚,也遣人去告訴我一聲。”
聽敏若這樣一說,四阿哥頓時有了被大人交托重擔的感覺,板著小臉認真地應下了,眼睛還是紅彤彤的、又腫得核桃似的,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叫人又心軟又心酸。
敏若竟有些不忍看,走出殿裡後,才站在廊下感慨,自己果然是老了,見不得孩子哭、也愈發不愛見生死之彆。
黛瀾跟在她身後出來,輕聲道:“天兒要黑了,您快些回去吧。”
敏若點點頭,又囑咐一邊,“若有什麼事,隻管找我去。”
黛瀾應了一聲,想要揚揚唇,到底沒揚起來,許是因為皇貴妃方才的話,又或許是因為這兩年來的相處,她自認冷心冷情,卻並非分毫未被皇貴妃打動。
這會她心裡也是百感交集,半晌,也隻低聲道:“您放心,我心裡有數。”
敏若拍了拍她的肩,沒再說什麼。
回到養樂齋的時候天色已經漆黑了,瑞初和安兒翹首以盼等在垂花門下,見到敏若的身影便連忙迎上來。
聽著安兒嘰嘰喳喳地叫“額娘”,瑞初也在燈下眼巴巴地仰頭望著她,敏若眉目微舒,牽住兩個孩子熱乎乎的小手,往院裡走去。
也罷,老了就老了吧,有這兩塊小甜餅粘糕在身邊,多冷硬的心能不化?
現在又不是上輩子搞極限宮鬥求生的時候了,心軟一點也沒什麼。
隻要刀還沒鈍,那點心軟就不會誤事。
晚上卸妝時,敏若坐在妝台前,一邊是一盞明亮微黃的琉璃燈,她看著映得人麵孔纖毫畢現的西洋鏡中自己被琉璃燈映得微黃的麵孔,心中忽然想:或許那不叫心軟,那叫人氣兒。
人間煙火氣,人活著的氣兒。當她為了活著,摒棄自己的七情六欲,拋掉善念心軟,逼著自己心冷如鐵石一般時,也將自己身上的人氣兒一起丟掉了。
十三年,活得半人半鬼。
如今那份心軟回來了,或許,連帶著那份人氣兒也一起回來了。
……下次安兒上躥下跳的時候,可以輕點打。
畢竟好歹也是個治愈係的崽。
敏若對著鏡子眨眨眼,若有所思。
皇貴妃的身子,自見了敏若那日之後,便每況愈下,及至初九那日,竟似已在彌留之際,神智糊塗,昏沉不醒,若非四阿哥哭的一場將她驚醒,恐怕她已長睡不起。
當初為避京中喧鬨雜亂才帶皇貴妃出京來養病,康熙本想著七月裡天氣涼爽些便挪回宮裡,可皇貴妃,似乎等不到回去的那一日了。
康熙紅著眼睛下旨立皇貴妃為後,正位中宮、頒恩詔與天下為皇貴妃祈福。康熙妻子的位置,是皇貴妃自入宮廷便向往的,可真到看到那一封詔書的時候,皇貴妃卻似乎並沒有那麼開心。
彼時敏若也在,見她怔怔地望著那封詔書出神,眼睛都許久未眨一下,怕她一下厥過去,連忙喚她:“皇後?皇後?”
“我……我盼這封詔書,足有十一年……可真看到這封詔書,我才知道,我所求之位,並非皇後之位,而是他的妻子……皇上,表哥,我早已如願了……”皇貴妃閉目喃喃,聽完太醫回稟紅著眼走進來的康熙渾身一震,幾欲當場流下淚來。
敏若無聲一歎,起身來衝康熙欠了欠身,算作告退。
下午,敏若以後宮之首、太子以諸皇子公主之首身份,率內外眾命婦、康熙的皇子公主們向皇貴妃行了大禮,黛瀾被康熙授妃位,亦隨同行禮。
嬪妃中自然有人因此不滿、不忿,但敏若目光定定地望著她們,她在宮中積威多年,又幾度拿在宮裡得寵也囂張的宜妃立威,她目光一冷,宮妃中還真無人敢造次。
立後這日,暢春園中熱鬨了一日,京師也不大安靜。
新後膝下,可還養著一位四阿哥啊。
尤其朝中支持太子之人,更是警惕不安。
次日初十,清早起來天陰沉沉的,皇子公主們的課都停了,儘在皇後那邊侍疾,敏若帶著瑞初過去之後,見皇後今日難得有了些精神,一點點安排自己身後之事。
黛瀾受妃位、茉雅奇已嫁,這兩樁心事落了地,她還放心不下的就是穆爾登格,求康熙恩賜了一個郡君封號,並將自己嫁妝中的一處莊園取出贈與穆爾登格,特地囑咐,穆爾登格隨時有權利上佟家探望、接走仍在佟家讀書習武的嶽興阿。
同時道:“初嫁從父,再嫁便由己了。倘若日後遇到合適之人,無論赫舍裡家還是佟家,都無權阻攔你另結佳偶。”
穆爾登格泣不成聲,用力磕頭謝恩。
皇後對她笑了笑,又招手喚四阿哥近前來,叫他跪在床前,一字一句地囑咐他:“額娘壽數已終,無福見你長成、成家、立業,此為一憾也。然壽數天定,非人力可以左右,額娘天命已至,你也不要太過悲傷。隻願你日後恪忠孝之道、行仁義之舉,方不複額娘多年教誨。”
四阿哥眼中含淚,磕頭應是。
借著這股精氣神,皇後又要張口說什麼,開口卻是一陣的咳嗽,康熙忙摟著她給她順氣,皇後咳了好一陣,方才那點精氣神好像也消了不少,閉目喘息許久,才又繼續道:“我為你相中了一門親事,你皇父也應允了……是費揚古家的烏拉那拉氏格格,她額娘是覺羅氏,聽說、她出落得嫻靜端莊,堪為良配……”
她話已說得斷斷續續的了,康熙目露不忍之色,喚她:“布爾和,歇歇吧……”
皇後執拗地搖頭,衝四阿哥伸出手,四阿哥忙將手遞去,隻見皇後鄭重道:“日後,你與她,結為夫婦,應、相互扶持,共同……共同孝敬你皇父與額娘——”
皇後說著,衝德妃伸出了手。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無數雙眼睛猛地看向德妃,敏若眼神最利,又靠前,看到德妃一瞬間的錯愕,與隨之浮起的,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哀的複雜神色。
而皇後定定看著德妃,目光灼灼,堅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