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抬頭看了她一眼,神情意味不明,“朕還以為是來賠罪的呢。”
“您願意這麼想倒是也對。”敏若極為流暢地接下一句,然後道:“白日是行舉有失,在禦前放肆,請您繞過妾這一回吧。”
康熙看了眼她按在食盒上的手,道:“朕若是不繞過,你就不給朕吃了?”
敏若以笑容無聲回答。
康熙輕哼了一聲,白她一眼,“朕要和你計較起來,那氣三天三夜都生不完!罷了,還能和你計較嗎?”
“妾小您這麼多,您又大人有大量,我自個琢磨著您應該也是不會計較的。”敏若笑眯眯道,康熙斜睨她一眼,“朕若是與你計較,就是不夠大度了?”
敏若撇嘴道:“您再挑我的話、翻我的白眼,我可就帶著食盒走了。”
康熙擺擺手,“朕大人有大量,就不與你計較這回了。有什麼吃的?”
敏若親手打開食盒,先端了一個蓋盅出來,掀開裡頭是還冒著熱氣的粥,粥底潔白晶瑩,撒著碧綠的香菜碎,熱氣騰騰、米香濃鬱。
康熙一揚眉,“你就給朕喝蘿卜粥?”
“我都陪著孩子們吃了幾個月的素了,您這會不過是一碗素粥,有什麼抱怨的?”敏若也跟著揚眉,康熙道:“朕還以為你是來給朕清火的呢……瑞初還小,她還得長身體,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也不要帶著瑞初死守那些刻板規矩。”
敏若道:“她是晚輩,應該的。……確實是煲來給您下下火氣的,您難道就不吃了?”說完,也不等康熙言語,抿唇笑了,“潤肺止咳的,這段日子落了雪,地龍、熏籠燒得更熱了,您這幾日咳嗽得厲害,想是受了燥熱火氣,用些涼粥正好。”
康熙長歎一聲,“孩子們卻見不到朕的不適,各個不叫人省心。”
“叫人省心的還是孩子了嗎?”敏若一麵說著,一麵又從食盒裡一碟碟往外端東西,“不過您每日看奏折、讀書到三更,光是素粥也不頂用。用油炸得酥脆的魚鮓,還有一碟子肉脯……秋日醃的瓜菽,前兒開壇取出來合著大椒、茴香、砂仁一起烘乾的,入口香脆,都說吃著不錯。藕丸子是今兒個新做的,中午孩子們吃的時候很喜歡……”
康熙聽著她絮絮地說,走過來在榻上坐下,坐定之後低聲道:“你也彆忙了,坐下,咱們倆說說話。”
敏若點點頭,將食盒蓋上,在小炕桌的另一邊落了座。
康熙一邊喝粥,一麵問她:“白日裡是德妃叫人給你報的信?”
“是。說是十三阿哥病了,她走不開身。”敏若神情很淡,言止於此。康熙空著的一隻手伸過來拍拍她的手,道:“朕問了太醫,胤祥是有些咳嗽。”
可不是,十三阿哥病了有六七日了。時氣的緣故,這段日子咳嗽的人多,可十三阿哥先天強健,那點咳嗽到如今也該快好了。
見敏若沒言語,康熙沒再提這個,隻道:“朕心裡有數,不會叫胤禛吃了虧的,你放心。”
敏若點點頭,從她把康熙拉到飯桌前開始,她今天過來的目的就已經係數達到了。
康熙這會在她對麵叨叨,她滿心都是:加戲加班得加錢。
可惜這句話這輩子大概沒有說出來的機會,沒事,憋著擱心裡自己爽爽也挺好。
至於康熙說的不會叫胤禛吃虧……她聽了心裡其實也沒什麼波動。
宮裡的這些孩子,要長大哪有不吃虧的?
就是安兒,她不也人工讓他吃了一次虧,好認識人心險惡,讓他知道自己當下的處境嗎?
而且康熙這些兒子裡,到最後最不會吃虧的恐怕就是胤禛了。
她在心裡跑馬,麵上擺出平靜的神情聽康熙說話。康熙繼續道:“朕今日忽然想,要不就由你先照顧著胤禛。雖說他大了、在阿哥所裡住,用人操心的地方有限,可到底還得有個人看顧著些。原本你和布爾和也好,當年胤禛還小的時候,布爾和也將他托付給你幾次。若說這宮裡還有個能處處惦記他的人,也無外乎是你了……”
敏若立刻清醒起來,鄭重地道:“當日姐姐尚在時,我說我此生隻求安穩度日,今日這句話我還能原樣說給您。如今有了安兒和瑞初,我也隻想守著兩個孩子安穩度過餘生。權勢、榮華、尊位,我都不求。”
她極認真正色地看向康熙,康熙似乎怔了一下,“朕沒與你說這個……”
“胤禛是布爾和養大的,他生母又尚且在世。可您若讓我撫養他,我是什麼身份呢?”
敏若輕輕搖頭,“您知道我的性子,是最不喜歡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如今的日子便很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兒女繞膝、有您相伴,一切都足夠我滿足的了。我知道,前段日子宮外風言風語不少,可他們所說的那些,我都不想求。
此生若不生在富貴門庭、未入帝王家,便在鄉野之間、辟一處清靜之地清幽平淡地過一生,也是我所願意的。反而權勢、名位,非我所求,非我所願。”
她鮮少用這樣很認真正經的神情對康熙說話,康熙凝視著她半晌,輕輕歎了口氣,“你的心思朕明白。”
敏若很淺地笑了一下,繼續道:“所以無需那些名分,我也會照看胤禛的。
不說與布爾和的情分,就說這麼多年,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布爾和不在了,我多看顧他一些,是做長輩的應當做的。”
她頓了一頓,又語重心長地輕聲道:“德妃與胤禛母子分彆多年,情分是要慢慢培養出來的。您多給他們些時間,局外人再著急都是無用的。”
“這段日子,不說你推了胤禛一把,就是惠妃、榮妃哪個沒有勸過她?她若真念著這份母子情分,今日為何不來?十三的病也不過是個托詞!怯懦猶豫進退失據,她就那麼怕得罪人嗎?”康熙振聲道。
敏若心裡知道,德妃怕得罪人恐怕還是小塊的,更多的是介意四阿哥為了布爾和留下的狗與弟弟起爭端。
這麼多年德妃與宜妃不睦,她還能怕得罪宜妃?便是胤禛剪了兄弟辮子的事情不好聽,也不會對她造成什麼影響。之所以沒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介意胤禛太過在意布爾和,在意到能為了一條狗被剃了毛就跟弟弟針鋒相對。
這種事情,想不開就是想不開,外人勸多少都沒用。
敏若沒多言語,康熙道:“這件事你彆操心了,朕心裡有打算。你往後就多看顧胤禛一些吧。”
敏若點點頭,應下了,取銀筷來給他夾瓜菽,道:“取的老瓜、嫩茄,和著香料、料汁封壇醃了兩個月,下粥很不錯。這些炸魚、肉脯都太燥了,您若喜歡改日我再叫人做了送來,不宜一次用得太多。就著小菜吃些粥吧。”
康熙用著晚點,便也不提那一茬了。
不過沒幾日,送布爾和靈位入了奉先殿,他便借故將“悲痛甚劇”的胤禛接到了乾清宮,日日帶在身邊,又令太子檢查教導胤禛的功課,不出一個月,兄弟二人便逐漸親厚起來。
敏若知道他是鐵了心要敲打德妃,德妃在他身邊多年,自然不會不知他的不滿,很快便主動親近起胤禛來。
私下裡說起這件事,康熙得意洋洋地與敏若道:“看朕的法子好吧?”
敏若一麵給他添茶,一麵有些無奈地道:“是,您英明神武。”
康熙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朕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覺著強扭的瓜不甜,可這瓜掰下來才知道究竟甜不甜!親母子,相處著便逐漸親厚了。你原先那法子都太溫和了一些,就得來一劑猛藥!”
敏若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您這猛藥下得太狠。晚膳包水餑餑吃吧?暖房裡養的韭菜長得嫩生生的有一掌多高了,內務府送了些好牛肉來,皇莊上新進的。”
康熙探頭去看瑞初寫的字,一麵隨意點了點頭,“你說了算。”
德妃與胤禛的母子關係緩和了(至少明麵上),康熙也沒留胤禛在乾清宮裡多待。年下事多,宮裡也不清閒。
太後的寧壽新宮修葺得差不多了,要迎請太後入新居,內務府好一陣忙碌,掌管宮務五妃也都勤勤懇懇,於此事上不敢鬆懈。
至移宮的正日子,康熙並後宮妃嬪、皇子女一齊朝賀太後。
太後少年守寡,其實真與先帝也不過做了六年不到的夫妻,隨後的二十九年裡都居深宮受康熙奉養,深居簡出,她又不愛聽戲、也不好召見命婦嬪妃,隻與蒙古來的阿娜日與幾位親戚命婦來往,這幾年身邊養著胤祺和蓁蓁,倒是逐漸開朗明媚起來。
這樣熱鬨歡喜的日子,她眼角眉梢都透著笑,新寧壽宮修葺得極挺闊大氣,太後不住與人慨歎康熙的孝心,眾人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很開心的。
阿娜日往常總是陪在她身邊,今日退一步在下,這會見太後與康熙說話,便在敏若耳邊,低聲對敏若道:“太後今日很開心,這些年來,除了胤祺和蓁蓁到了她身邊,便是今天最高興了。”
高興的不是這寬敞華麗的新宮,而是康熙的孝心。
敏若凝視著太後其實並不算蒼老的麵孔,心裡浮起萬千感慨,無聲地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