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不存了,是要磨了做點心的。”敏若笑道:“年下了,該多備幾樣茶點果子吃,正巧前兒您不是說想吃茶酥嗎?”
康熙故意道:“給朕就吃這陳茶做的點心?枉朕每年都命人將新進的好茶葉大半送到你這裡。”
“這也是好茶!這個時節也沒什麼新茶了,妾把那珍藏的普洱或白茶磨了做點心,也得您愛吃啊!”敏若說著,康熙不禁一笑,才問道:“平妃的身子如何了?這幾日前朝事忙,朕也沒去瞧過她。”
“書芳本身身子就好,蕭老太醫也屬實有本事,趙嬤嬤還在那伺候著,能不好嗎?”敏若道。
康熙聽了,先是點點頭,然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又問道:“你猜出來了?”
敏若麵上似乎愣了一下,其實心裡也有點意外,沒想到康熙跟她打的直球。
但若論臨場應變反應,她是祖師級的。當下抿抿唇,輕輕點頭,“本是沒猜出的,那日去瞧黛瀾,正好碰上顯親王府的人入宮來,聽說是為了安王府的承爵人選,才想到那裡……您忽然換了給書芳安胎的太醫,本來就叫人心裡頭疑惑著呢。”
聽她說得坦然,康熙反而沒有疑慮了,隻是一揚眉,問:“景仁宮?顯王府的人去找佟佳貴妃了?”
“可不是!”敏若撇撇嘴,康熙問:“做什麼的?”
敏若輕笑一聲,卻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無非是想請黛瀾在您身邊敲敲邊鼓,可黛瀾那性子您也知道,顯親王妃在景仁宮自個唱了一場獨角戲,聽說喝了碗茶,坐了一刻多鐘冷板凳,想是被黛瀾給凍著了,沒死纏爛打得下去,灰溜溜地走了。您說她找誰不好?非得找一座冰山去,這寒冬臘月的,也不怕把自己凍出傷寒來!”
康熙的神情也有一瞬間的複雜,敏若看到他忍笑的樣子,道:“這不好笑嗎?您都不笑!想想,他們也不知道哪想不開,非得找黛瀾去。惠妃、宜妃、德妃、榮妃、書芳,哪個辦不了這事?就是阿娜日都比黛瀾妥些!”
康熙本就在忍笑,聽她這麼說,心裡更生無奈,心情一時倒也輕鬆起來。他搖頭道:“若非與你有瑞初的淵源來,這事她本該找上你的門來。不過找到景仁宮去,也難為她了。”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顯親王妃。遇到這種宗室企圖勾連嬪妃謀事的事情,康熙本是應該惱怒的,可架不住顯親王妃冷板凳坐得太可憐,他心裡隻想笑,竟升不起多少怒火。
又或許是看跳梁小醜,本就隻圖個樂子,根本不配他為之大動肝火。
敏若撫掌讚同,“正是這話!您說她進宮之前也不打聽打聽……哦,倒是打聽了,送給黛瀾兩本說是前朝什麼高人留下的手抄經文,嗐,我瞧那字還不趕我寫的呢,正好爐子不夠旺,黛瀾都拿來引火了。”
康熙略顯無語,道:“想來不是真跡。”
“也不知有的冤大頭花了多少錢買來的。”敏若諷笑道。
知道她因瑞初的事對幾家宗室很看不慣,康熙對這話並不感到意外,聽著甚至有幾分暗爽,可惜他到底還是要臉的人,沒法明麵上附和敏若,還得嗬斥敏若道:“做額娘的人了,還是沒個正經的。”
“妾都這樣大半輩子了,後半輩子也不打算改,您若看著不順眼,該早幾年說!”敏若道。
康熙才是真來了興致,問道:“怎麼,早幾年說你就改了?”
“您早幾年說,妾還能再演兩年正經人!”
敏若理直氣壯地表示。
康熙這回是真想笑了,無奈地搖頭,歎道:“就該讓瑞初、法喀和安兒都瞧瞧你這副樣子。”
他隨著敏若叫習慣了安兒的小名,未必是有多親近的意思。但今年,自打從莊子上回來之後,也不知是否是那點少得可憐的良心作祟,他頭次明白地表現出對安兒的看重,也定了阿哥所裡不少人心,算是給安兒免去了一些麻煩。
“向來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他們還敢嫌棄我不成?”敏若揚著下巴一挑眉,康熙哼笑一聲,道:“你這樣子,十足像個要罵街的民婦。”
敏若道:“您直說潑婦得了,還形容得怪含蓄的。”
要罵街的民婦,含蓄嗎?
和潑婦比可能是怪含蓄的。
跟她一通插科打諢,看敏若不大正經的樣子,康熙卻知道她心裡其實在為平妃操心。想了想,康熙道:“若是個皇子,他的身份出繼反而是一件好事,免去不少瑣碎爭端,可以安穩長大度日,不必牽涉到那些滿心權欲神似魑魅之人的算計當中。”
他這是一句難得的真話。
敏若輕歎道:“我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隻是為書芳憂心罷了。這些年她孤零零孑然一身,其實是很盼著能有一個自己的骨肉的,好歹聊解寂寞,心裡也就沒那麼孤單了。
她生母去得早,自幼被沒親額娘疼過幾日,便盼著自己能做個好額娘。若自己的骨肉一出生便離了身邊,對她來說總有些殘忍。其實您為他們母子打算的苦心,我又何嘗不明白呢?隻是心裡念著書芳,不免關心則亂。”
她神情有幾分寂寥,康熙本是不愛聽人說這種話的,他的決定向來不容人置噱,坐著聽敏若說話心裡還未惱無非因為多年的情分,可聽她的言語,又見她怔怔出神的樣子,卻不由頓了一頓,半晌,輕聲道:“你已是極好的額娘了。”
誰又是額娘疼過的呢?
他道:“你已做得極好了,平妃也能做得好的。哪怕真是個皇子,也不能小小年紀就送出宮去,還是要在宮裡長大的。”
敏若等的就是這句話,頓時心神大定,又做出驚喜激動的樣子,連聲道:“是,是,正該如此呢……”
康熙難得見她失態的模樣,卻也未惱,隻道:“你待平妃倒是用心。且把心放回肚子裡吧。若是個公主,過些年少不得還要做你的學生呢。”
“那就都看老天爺的意思了。甭管是阿哥公主,書芳都會疼他的。”敏若輕聲徐徐道。
康熙拍了拍她的手,起身道:“乾清宮還有折子沒批,瑞初他們年後要出宮看燈的事朕允了,你自個去信交代法喀吧。這麼多年了,你一向是古道熱腸……到也罷。”
他有心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隻能想,也罷。
宮裡有個這樣的人也挺好的,至少偶爾他見貴妃和平妃、宣妃她們湊一處說話笑鬨,心裡也覺著舒坦。
康熙回頭看了敏若一眼,那些話也說不出口了。
他隻能想,左右敏若不是沒成算、沒防備的人,也不是和誰都好,是個人都惦記。隻有合了她的眼緣、與她真走得近的人,才會被她放進心裡惦記著。
見多了各家自掃門前雪,忽然有個執拗重情之人,他竟也不忍多說什麼。
敏若素日行事都是極有分寸的,如今想是實在擔憂平妃,因而亂了方寸,不然方才也不會為了平妃之事向他開口。
也不算什麼。
他最後隻歎了口氣,道:“天兒涼,你的身子今年不大好,多注意著些。”
敏若笑盈盈地道:“妾都知道,您放心。倒是您,年節下愈發忙碌,要注意保養身子,溫補身子的湯品方子都在禦膳房了,要叫他們每日為您燉煮,不拘哪一道,總歸都是對身子有好處的。”
她說這話說眼光盈盈,柔和乾淨得好似一片雲朵,又似乎是醞釀著萬般柔情的一潭清水。
康熙半是打趣半**地笑道:“如此惦記,怎麼不見你燉好了送去?這麼多年,就你永壽宮的燉品最金貴難得,總不上乾清宮的案頭。”
“人人都送,妾就不必送了。”敏若道:“您快去吧,那麼多折子,您就是再拖兩刻,回去還是得批!”
康熙輕哼一聲,笑罵道:“個沒良心的。”
殿門吱吖一聲被推開,又輕輕關上,敏若送走了康熙,回到殿內解下鬥篷,在炕上落座,眼中是一如往日的溫和平靜,又好似一潭靜靜的、毫無波瀾的水,方才萬般柔情好像都是康熙的一場夢似的。
半晌,她微不可聞地輕嗤一聲。
讓她想想,這一出是誰演過了誰呢?
敏若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慢悠悠地抬手去斟茶。
殿外,風平雪清,一如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