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安兒表示目標尚未完全達成,此事尚未結,康熙便暫且未曾清論功績,隻年下給十貝勒府的封賞另添許多,說是褒獎他辦差得力。
一時京中局勢莫測,風雲變幻,多有好投機取巧之人暗自掂量這位十貝勒的分量,揣測上意,自以為有所得。
而站了隊、自認為自己為主子心腹的大臣們也如臨大敵,為表忠心恨不得擼袖子親身上陣試探。看熱鬨的、真心走動的、存心試探的、意圖投靠的,朝野內外之人大多可分為這四等,安兒的貝勒府一時好不熱鬨。
安兒不在意這些,或者說也懶得在意尋思其中深淺根由,更不願仔細去想康熙壓著他明年還要動身南下投身鑽研兩季稻的消息遲遲未發是個什麼意思。
想多了累。
瑞初眼光清明,看人看事一貫通透,私下裡陪敏若寫字時,道:“哥哥出去也是好事。”
等過了年,安兒拍屁股一走,天高皇帝遠,這京裡的局勢人心便都與他無關了。
若真心不想摻和到這些事情裡,就總能辟一條路出來。
敏若盤算著如今的局勢,道:“太子與大阿哥針鋒相對,形勢逐為緊張,安兒離開,確實隻有好處。”
不然誰都想拉攏拉攏這個外家是果毅公府的香餑餑,也總有人揣測聖意自認為“深得聖上之心”,意圖押寶。
思及此處,她又有些厭煩,康熙想敲打老大和太子,偏要牽扯到安兒身上。
瑞初給她端了茶來,緩緩道:“哥哥從前雖隱隱表明心誌,卻總有自以為是之人,自認諳熟人心,想要投機取巧。此事不可急於一時,明年哥哥一走,僵局便緩,日久天長,如今的所有困難便都煙消雲散了。”
九阿哥也開始入朝行走學習了,安兒如今遁去南邊種地還會有人認為是緩兵之計,但若再過數年,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甚至十四阿哥陸續入朝,安兒這個十阿哥還投身在農耕之事上,那些自以為能看準人心的“謀略之士”便不會繼續在他身上押寶了。
因為安兒入朝立足最好的時機已經過去了,若要演戲表明自己心誌淡泊,再刷個好名聲,一二年足矣,年頭愈長,便愈沒有抽身的餘地。
不是不能抽身,隻是若有心問鼎九五,那些年裡在朝中隱形的消耗已經讓他落於下乘。
所以在外三五年,足夠表明安兒無心皇權之爭之心。
那些想要押寶的有心人也會陸續撤出來,另投“明主”。
這一點無論敏若還是安兒瑞初心裡都分外清楚,所以並不著急。敏若隻是為了康熙又利用安兒來打亂局勢模糊視線有些心煩。
當皇帝的就能全可著一頭羊薅毛、一片地割韭菜嗎?
瑞初知道敏若心煩的關竅,才略覺有些無力。
若是旁的事,她自有法子來勸敏若。可事關康熙,如若立刻動什麼手腳出氣反擊對她們反而不利,最好的破局方法就是年後安兒離開,然後一些風雨自然煙消雲散,但這樣真的一點都不解氣,她也心知肚明敏若明白這一點,故而無法從解決問題這方麵開口來勸。
而跟敏若一起罵康熙呢?她又有些做不到。
多年來她受康熙的疼愛甚至遠勝過眾位皇兄,她享受著康熙那裡僅次於太子甚至隱隱與太子平齊的愛,自然無法對皇父口出惡言。
雖然她清楚這份疼愛的來由並不純粹,可感情上的事卻不是能夠掰扯清楚的。隻是事到如今,她雖不怨恨康熙,也因為早清楚了帝王心性而沒有失望,心中卻還是隱隱有些不快。
敏若知道這會心裡最不輕鬆的恐怕就是女兒了,她拍了拍女兒的手,揚起一抹笑來,問道:“這幾年,你皇父也應該要提起你的婚事了,你心裡是怎麼想的?隻管與額娘說,無論怎樣,額娘都會支持你的。”
這是她頭一次與瑞初將婚事這個話題拿到明麵上來談。
瑞初並不驚訝,也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她提起墨錠開始研墨,“女兒打算尋一個能夠受女兒掌控的額駙。”
聲音平和又帶著她慣有的冷淡,好像是談起無關緊要的話題一般。
“哦?”知女莫若母,聽到瑞初的回答,敏若並不意外,但為了逗逗女兒,她故意揚聲表示自己的情緒,然後揚眉看瑞初:“我以為咱們瑞初不打算找額駙了呢。”
瑞初眼中有淡淡的無奈,略微衝散了那經年不化的清冷,“有了額駙,女兒的行動能夠自由一些。若是直接出家為女冠,皇父雖也會允準,但為防風言風語,女兒此生除隨聖駕,恐怕難離京師一步。”
這是大實話。
這個時代,對每個人都有莫大的束縛,落在女子身上的尤甚。
安兒想要離開京師,隻需要找一個正兒八經的理由,便能順理成章地離去。瑞初若是想走,卻必須保證處處周全。倘以女冠之身離京,哪怕借口遊曆,未婚的年輕公主,她又在風口浪尖上站了十幾年,總會有有心人捏造各種緋聞逸事來攻訐她。
可若離不開京師,那她無論想做什麼,都無法舒展手腳。
如今這般情形下,想要獲得自由,嫁給一個能被她掌控住的額駙,是最好的選擇。
沒錯,掌控住。
這個額駙必須要對瑞初完全無害。
但凡可能生出一絲異心,都是莫大的風險。
這樣的人並不好找。
敏若眼簾微垂,指尖輕輕點了點另一隻手袖口上的玉蘭花刺繡,那是她陷入思考的象征。
瑞初便安靜地在一邊研墨,略過一時,瑞初方輕輕道:“額娘,我也想出去看看那廣袤天地,眾生百態。”
說著,她走過來,跪在敏若身邊,雙手扶著敏若的膝,仰頭望著敏若,眼中似有不舍,又似是帶著濃濃的歉疚之色,“請額娘治女兒不孝之罪,女兒心裡才能好受一些。”
敏若收回神思,見她如此,無奈地輕歎一聲,道:“額娘早想對你說,莫要總是苛責自己,你心胸通達、眼光銳利,觀人觀事洞若觀火,卻總是對自己要求太高、太嚴苛。”
她輕撫著女兒的頭發,動作輕柔中透著濃濃的憐愛與疼惜,“對自己要求高固然是件好事,但若太過苛責自己,總有一日,你會被自己加諸給自己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孩子。額娘知道你心性堅韌,知道你不怕艱難險阻,可做額娘的,還是希望你能過得輕鬆、快樂些。”
瑞初眼眶微熱,將額頭貼在敏若的膝上,聲音微啞、很輕,卻又帶著執著與堅定,“有您,瑞初已經是這世間最輕鬆、最快樂的女子了。瑞初想為自己的心活一生,一切壓力責任,都是瑞初樂意承擔的。”
敏若心中微澀,歎息著道:“可這樣你會很累很累。”
瑞初斷然道:“瑞初不怕累!”
“那就去吧。”敏若拍了拍她的肩,“隻是無論走到哪裡,都要記住,額娘不會因你的任何決定選擇而對你失望,額娘隻希望你幸福快樂地過一生,對你的未來並沒有任何要求。同時,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額娘都會支持你的。”
瑞初伏在她膝上,深吸一口氣,忍住眼中的淚,用力點了點頭。
“好了,你這麼說,額娘就明白了。額駙的人選,想來你也不願意直接被人安排。這樣,額娘慢慢幫你留意著,你自個也留意,若是有了合適的人選,直接告訴額娘便是了。”敏若叮囑道。
其實瑞初這個條件一出,未來額駙的挑選範圍便直接離開滿洲舊族勳貴之家了。
最好的人選,是家世平常些的。
若論把控人心,瑞初可謂集敏若與康熙二人之大成,玩起博弈遊戲,敏若不認為女兒會輸。
隻是到底女子身份受限,額駙家世越低位,才越好掌控。
這點瑞初比敏若都清楚,所以她平靜地應道:“額娘放心,女兒都省得。”
“額娘自然放心你。”瑞初自幼便遠聰慧過常人,還不是有些孩子人小鬼大的聰明,是心如明鏡、眼光銳利、凡事一點即通的聰明。
目光之銳利,心思之清明,甚至讓敏若偶然恍惚間覺得,好像這個孩子生來就注定要清楚透徹地活一回。
倘若要渾渾噩噩,或者心平氣順地安心在富貴叢中度一生,對瑞初而言才是無上的痛苦。
敏若輕歎一聲,拍了拍女兒叫她起來,重新落座,換了紙張再開始寫字。
方才瑞初一麵與敏若談論婚事一麵研好了那一硯墨,墨質融清,濃而不稠,清而不稀,可謂上品。
從這一硯墨中,也可看出瑞初根本沒將婚事放在心上。
敏若搖頭,無奈地輕笑笑。
心裡卻微微一鬆。
沒將婚事放在心上就好,瑞初若為此為難,她才更會難受心疼。
沒放在心上,也說明瑞初並未對未來的額駙抱有什麼期待。
這說不上是好事壞事,敏若心裡給它批了個不好不壞,暫且將此事擱置。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盼著瑞初動心還是不動心。
對安兒,她希望安兒能得一心人,相伴白首,至少日後有一個能說真心話的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