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宮中的錦嬪被晉為錦妃,成為六妃之外的第七妃,送進啟祥宮的賞賜絡繹不絕,錦妃掛念女兒,倒是沒多歡喜,謝恩領賞後,便來回翻看著靜彤送回來的書信舍不得撂下。
準噶爾部之事無論對康熙還是朝臣、天下百姓都是一陣衝擊,不同的是康熙站在做為帝王的角度最快做出了抉擇,朝臣們震驚遲疑又礙於國事之重,哪怕是最為固執迂腐的老夫子、理學的忠實弟子都沒敢對康熙冊立公主為準噶爾部汗王之事提出異議。
而天下百姓,攻訐者有之,更多的還是看熱鬨,當做茶餘飯後的閒話來。
瑞初眼疾手快,京師中街頭巷口很快便都有人聲在稱讚滿洲女子風範——多少也借了百姓樂意說閒話看熱鬨的心態,編點新聞逸事,傳播起來十分容易。
在作為一個父權擁護者之前,康熙首先作為一個統治中原天下的君王,一個以少數民族統治中原天下的王朝的皇者。
在一個男人的身份之外,他先是這個民族的首領,一個試圖徹底征服中原大地的民族的首領。
父權與君權看似緊緊捆綁密不可分,又是那麼容易在絕對的利益之下暫時分離。
康熙選擇了自己作為君王的身份,選擇了率先維護、穩固自己的皇權。
於是稱讚滿洲女子風範的聲音開始以京師為中心快速向天下輻射。
在絕對的權利與速度麵前,理學禮教的擁護者甚至沒來得及反應,隻能在滿洲女子之風傳遍各地後,才慢半拍地駁斥攻訐——他們當然是玩不過康熙的。
但瑞初的目的顯然也不是幫助穩固大清的政權統治,促進天下推崇滿人,造成對底層百姓的進一步壓迫。
她意在憑借百姓的從眾心理、康熙的固權心理,在朝臣儒生無法阻攔的情況下初步打破舊俗禮教對天下女子的壓迫。
“引天下女子向我滿族女子學習,便是在引天下人崇我滿人,擁護大清,在心中對大清產生歸屬感。”
揚滿學,收民心。這對康熙來說有著無法抵抗拒絕的誘惑,兩相權衡,他選擇以皇權來鎮壓禮教世俗,揚滿風、收民心、穩固皇權。
禮教世俗,可用時是皇帝的掌中寶,成為阻礙時,滿清不是前明,沒有根深蒂固實力雄厚的文官集團,沒有垂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所謂士族,所謂儒生,玩不過天下至尊的皇權。
又或者康熙心裡其實並不怎麼看得上如今江南那些所謂士族,在他心裡,真有骨氣的,要麼人隨著前朝死了,要麼心隨著前朝死了。如今那些首鼠兩端,口口聲聲宣揚風骨,其實滿心牟利的所謂“士族”,也不過是個笑話。
他用得上他們時,他們可以風光得意,他甚至可以縱容他們。但當他真正做下決定時,他們連反抗的權利都不配擁有。
蓁蓁趁熱打鐵,適時提出建立女子書院的提議,甚至直接達成大跨步,提出招生無分滿漢貴賤,有教無類。
打出的口號便是令民女、漢女皆可瞻仰學習滿族貴女風範。
為了擁護康熙,表示自己的忠誠,滿朝文武近臣連忙表態願送女兒入書院學習,其他朝臣勳貴自然也不甘落後。
蓁蓁很快全心投入到修建書院的事宜當中,太後與德妃有心阻攔,卻被康熙止住。瑪爾塔心內或稍有異議,卻被敏若止住,霍騰選擇全力支持蓁蓁的決定。
在官場中沉浮多年的顏珠按住了媳婦的所有不滿,合府上下表明態度,不留餘地地支持公主,甚至在衙門中表態會在女子書院建成之後,將家中幼女也送入學習。
就在禦前行走深諳康熙之心的富保、在官場裡都活成精了的尹德與阿靈阿早已表態,女子書院的開局便出奇的順利。
瑞初這一局,拿捏人心、計算局勢,毫無疏漏,贏得徹頭徹尾,卻並沒有多高興。
她在靜靜地等進行下一步的時機。
利用至尊無上之強權的滋味,在她意料之中的,沒有那麼好。
按照慣例,打個棒子給個甜棗,康熙沒有徹底捏死江南士族之心,少不得再恩賞個甜棗下去。
但這一點康熙暫時還不著急,他還打算再叫他們忐忑一段日子。
近日一切進行順利,康熙隻覺通身舒暢。這日處理完了政務,溜溜達達到了後宮,想到這幾日敏若的不對勁,今早還聽說永壽宮傳了太醫,便來到了永壽宮。
他沒叫人通傳,進來便見敏若坐在炕上盯著炕桌出神,保持著五息一次的頻率歎氣,他的寶貝女兒坐在對麵,略顯不知所措。
康熙一擰眉頭,出聲問道:“聽聞今晨你特地傳了太醫,可是身上有什麼不舒坦?”
“皇上。”敏若一扭頭,見到是他,忙起身請安,康熙見她麵孔蒼白,眉心蹙緊,“究竟是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這幾日夜裡休息得不好,今晨起來忽覺有些心悸恍惚,便傳了太醫來。太醫說並無大礙,給開了安神湯。”敏若輕聲答道。
康熙道:“那你這會該用了安神湯歇下才是!”
敏若無奈一笑,瑞初帶著幾分憂愁之意,道:“安神湯一早便用了。”
但看瑞初的神情,就知道安神湯喝下去也沒起到應有的作用。
康熙側頭吩咐:“再傳竇春庭過來。”
“皇上——不必了。”敏若緩緩搖頭,“沒什麼大礙,過幾日便好了。”
康熙皺著眉,瞥了一眼炕桌,拿起上麵薄薄的信紙,見是安兒寫的信,眼中疑惑更濃。
這種疑惑很快變質,因為安兒的信很快從對額娘的誠摯思念問候,變成了“額娘可曾聽過山水奔騰、電閃雷鳴、天地崩裂之音”。
康熙的表情變成了——蹙眉,疑惑,這孩子瘋了?
敏若眼角餘光瞥到他這個表情,解讀出其中的深意,給他點了個大大的讚。
說實話,她頭次聽到安兒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是這個感想。
安兒在信中向額娘“坦白”自己在南地喜歡上一位姑娘,並且經過一年多的辛勤努力終於勾引成功,希望迎娶這位姑娘為福晉,他在信中滿懷情深地寫:期得與潔芳結發,共植庭樹,春日看花,夏日閒坐,秋日賞麥,冬日看雪,縱馬草原,泛舟西湖,綿延血脈,相伴餘生,恩愛不離,永不相負。
然後帶著幾分憂愁寫明了那位謝氏潔芳姑娘的身世,表明自己的憂慮,懇切地請求額娘成全,並幫忙在皇父麵前美顏。
康熙蹙眉半晌後,眼中神情忽而一鬆,敏若心裡就知道這件事成了,麵上卻帶著幾分忐忑道:“安兒、安兒年輕不懂事,行事輕狂,不顧祖宗規矩,待他回來妾必重責他,請皇上……請皇上……您打他吧!妾絕不攔著!”
敏若說著,憤憤道:“這孩子少時還知貼心尊長,怎得愈大了,卻愈發不懂事了呢?”
康熙撚了撚那信紙,拉著敏若在炕上坐下,安撫她道:“安兒還小呢,正是輕狂年歲,這算是一樁知慕少艾的美事,你且稍微鬆心,不要將此事看得那麼嚴重。”
敏若道:“可他明知滿漢不能通婚……他是娶的那一個,您也不會為了他娶個媳婦革了他的宗籍,這也罷了,可那女子是那等的家世,她、她怎能為大清的皇子福晉呢?!”
“記得你年初還說,安兒都這樣大了,還懵懂不知情愛女子,為此十分發愁,如今孩子開竅了,也算是件好事,你倒是又愁了起來。”康熙帶著幾分打趣笑道。
敏若不滿地嗔怪道:“這是一回事嗎?!”
康熙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那女子的出身確實低微了些,不過也算是書香門第,清貴家世,若是安兒實在喜歡,做個側福晉倒是也未嘗不可。隻是……”
“安兒那小子一根直腸,不會願意。”敏若像是泄了氣似的,又瞪著眼睛道:“您是他的君父,妾就不信了,他還能為區區一個女子抗旨悖逆?!”
“額娘!”瑞初聽到“悖逆”二字,驚得一下站起來,康熙也道:“安兒是個敦厚又孝順的孩子,若知道你這麼說,該傷心了。”
敦厚孝順,有些人這會倒是知道了。
敏若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幾分彆扭懊惱來,又是滿滿的惱意,“他自己清楚他做了什麼!”
康熙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安兒還小,咱們可以慢慢教。都是辦差的人了,好歹給他留些體麵。”
“額娘——”瑞初目露哀求之色,敏若似乎又泄了口氣,閉目長歎道:“妾這一輩子,好似欠了這兩個孩子的。”
康熙立刻道:“咱們瑞初多乖巧?!……你且鬆鬆心,這不算什麼大事,讓朕再想想法子,大不了朕叫老四去勸勸安兒。”
“可彆,胤禛也有妻有子的,為了這點事讓他折騰一回,實在不像話。”
見敏若似乎是態度鬆動,瑞初忙用眼神向康熙求助,康熙遞給女兒一個安撫的眼神,道:“這件事便交給朕,朕去信問一問安兒的意思,你不要操心了,聽太醫的話,好生服藥、放鬆心神,先調理身子。”
敏若低著頭,半晌輕輕點頭。
康熙拍了拍她的背,動作帶著安撫,眼中神情卻複雜到令人分辨不出其中代表的含義。
送走了自稱還有折子沒批的康熙,瑞初起身給敏若換了新茶,摸摸女兒的頭發,敏若輕聲道:“你與哥哥,都會如願的。”
這一局,誰在局中,誰在局外,誰是操棋之人?
康熙當然不能對促成安兒與謝氏女的婚事表現得太熱衷,不過沒關係。這場戲有她陪著演,不是康熙一人的獨角戲,他不會“孤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