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之後,宮裡的年味愈濃。永壽宮預備過年賞人的金銀錁子內務府先傾得了送來,往年都是蘭杜或迎夏稱量交接,今年她們卻成了打下手的那個。
潔芳身在在宮中,穿的還是漢式衣裙,襖裙外罩著褂衫,潔白細密的風毛滾邊鑲嵌,發間門點綴兩支嵌了寶石的銀簪花。
內務府的太監每年經手的貢品珍品不計其數,一眼認出潔芳身上褂子麵料是今冬新進的妝緞。妝緞顏色素以華美明豔為多,這樣清雅的月白色十分少見,不過這緞子也隻素淨在顏色上,在紋飾上還保持著一貫的精奢作風,底緞上織的竹葉紋均以銀線為材,靜處不顯,在日光或燭光下卻隱隱有流光浮動,片片竹葉清雅非常。
這樣的緞子是今歲新得的花色,有雲紋、竹葉紋、如意紋、蓮紋四種,清雅彆致又不失華美,十分難得。若非年底下進素緞寓意不好,這種品質的新花樣緞子,怎麼都會扣到年下再進來好討個好處彩頭的。
緞子進後宮前,皇上先扣下兩匹賜給了七公主,剩下的沒等到底下娘娘們那,兩宮貴妃先給分了。
如今這位謝姑娘衣裳已上了身,毓貴妃宮裡那匹緞子的去處便已十分清晰了。再稍微一瞧,何太監又認出謝姑娘頭上看似不顯眼的銀釵上嵌著的模樣古樸、又並不通透的寶石是湖北總督去歲進上的寶石中的一種,因其顏色濃鬱、古樸清幽,皇上頗為喜歡,後宮中除了幾個時正得寵的年輕嬪妃各得幾顆置辦釵環,幾位有權的妃主子有些在手裡,便隻有永壽宮貴妃得了一整匣。
現在也在這位謝姑娘的頭上了。
這會又是謝姑娘走出來與他們交接金銀錁子,眼見永壽宮貴妃底下兩尊“大佛”迎夏和蘭杜都在一旁侍立幫助打下手,來往宮人亦恭敬非常,他便知道貴妃的意思了。
這是要明白地告訴這紫禁城乃至京師中的所有人,她對這兒媳婦很滿意——至少明麵上是,哪怕貴妃心裡對謝氏女子的出身有所不滿,但做到這個份上了,就是不容人再有議論詆毀的意思。
而且……他冷眼瞧著,貴妃行事一向坦蕩磊落,也不是會委曲求全的性子,能做到這個地步,想來數月相處下來,心裡對這位未來十福晉還是喜歡了幾分的。
想通這其中關竅,何太監愈發不敢拿大,言語處處恭敬熨帖,迎夏蘭杜都是在宮裡混得成了精的人,豈能看不出他心裡都想了些什麼,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眼中都有幾分笑意。
送走了何太監,潔芳回到後殿中,敏若正在窗邊暖炕上一麵品茶一麵翻書,看的是去歲初成的《桃花扇》的劇本。
此劇本成後,京中很快有人開始排演,康熙也弄了一份劇本來看,看完後不喜不怒,一聲輕笑,寫它的孔尚任被罷官免職,倒是沒有下令禁演《桃花扇》。
宮裡人揣摩康熙的心意,聽說這戲本裡指罵清為賊,雖好奇卻不敢一觀,直到今年中秋後,康熙命人在宮裡也排了一台《桃花扇》來看,觀看時全神貫注於戲文劇情,為台上人喜怒痛心,儼然是對這部戲並無芥蒂之意,有好戲文的娘娘、皇子乃至朝臣們才放心地觀看、討論、在自己府內排演起來。
不過是一台寫南明之亡、複社文人與權奸之爭的戲罷了。江山民心在握,康熙容得下這一台戲。《溫僖貴妃她不想奮鬥了》,牢記網址:m.1.他罷免孔尚任,因孔尚任戲文中指清政權是賊,寫前明開國元勳徐達後裔在清衙門當差是“開國元勳留狗尾”。
在宮裡演這出戲,因為這出戲已經動搖不了大清的江山,動搖不了他的穩固皇權。便全當做是一台戲看,又如何?
不得不說,在滿漢民心的處理上,康熙絕對比他那孫兒大氣多了。
敏若翻著劇本,當年跟著奶奶看戲時候隻當是個故事看,這會身處這個年代,離那曾經感覺十分遙遠的曆史隻有區區幾十年之隔,感觸才真正深刻起來。
潔芳進來,見她還保持著自己出去前的姿勢在窗邊坐著,便輕聲道:“您用過早膳便在此飲茶看書,起來活動活動吧,仔細頸子疼。”
敏若回過神,抬眼笑看她,“你穿月白好看,哪日叫瑞初也換這身衣裳,你們倆在一處,我給你們畫幅畫。”
又道:“內務府的人可好相處?”
“有娘娘在,宮裡就沒有不好相處的了。”潔芳道:“客氣得我心裡都惶恐。”
“久了便知道,皇家民間門,其實都是一樣的人。理這邊的事,和你理家裡的事也沒什麼根本的區彆,隻是有些規矩習俗不同罷了。”敏若叫她坐下喝杯熱茶暖暖,緩緩道。
知道她有意指點,也有意培養,潔芳輕聲道:“我會記住的,娘娘放心。”
敏若笑著隨手像摸瑞初斐鈺那樣摸了摸潔芳鬢發,又給她杯裡添了點熱茶。
忽被敏若摸了一下,潔芳似有一瞬的怔然,下意識地抬手輕輕碰了碰那個位置,呆呆地看著敏若,然後便見敏若順手提了壺來添茶。
雖然在永壽宮的日子長了,知道敏若的性子行事,但對敏若給她添茶,潔芳還是顯得有點不安。
敏若見她難得的失了從容不迫,看起來還有點呆呆的樣子,心裡愈是喜歡,又抬起一指輕輕點點潔芳的額頭,笑著打趣道:“怎麼,瞧我好看,看呆了不成?”
潔芳忙搖兩下頭,敏若揚眉道:“那是我不好看嗎?”
“好看!好看!”潔芳忙道:“娘娘通身氣度當世僅有!”
敏若聽她如此說,不禁輕笑兩聲,“我們潔芳也好看,舉止心性更是難得。是我有福,能從你娘那把你搶來,憑著兒子讓你又認了一個娘。這好好的女兒養大了,在女兒心裡的位置忽然又被旁人搶了一半去,你娘心裡得不知多不是滋味呢!”
潔芳本來笑得有幾分羞赧,聽到敏若提起她娘,那股子帶著少女嬌羞意味的赧然頓時消散,笑容又輕而平和起來,不疾不徐地輕聲道:“我娘不知幾次與我說,能遇到您這樣慈愛豁達的未來婆母,真是我生有幸。她心裡對您也十分仰慕感激,數次囑咐我日後要對您恭敬體貼、孝順備至。”
敏若何等敏銳,怎能看不出她那一瞬間門的轉變,頓了頓,也沒再繼續話題,隻笑著拍拍她的手,“能碰上你,是安兒的福氣,往後能讓你叫我娘,是我的福氣。”
潔芳笑了笑,淨了手,取了蜜柚來剖開,細細剝出一塊塊晶瑩乾淨的果肉來裝在紅瑪瑙碟子裡呈上。
敏若一貫行事乾脆,是最不喜歡拖著事情壓在心裡的。
晚晌間門安兒入宮來接潔芳出宮,護送她回果毅公府。
敏若想了想,交代他:“有幾份禮物,你順道給捎去。明兒個潔芳休沐,你妹妹似乎與她約好了要去微光書院,你問一問,若真有此事,便護送她們過去。回來後進宮,年下了,我叫你迎春姑姑給你裁兩身新衣,你進宮來給你測一測身量、再選好料子花色。”
安兒其實很不耐這個,但這幾年他常年在南,回京後又因是已開府之皇子而不好在紫禁城內居住,因而與敏若相處的時間門銳減,難得母子倆都有空,多相處一會是一會,因而安兒並未推拒,而是乾脆地應下來。
次日進了宮,才發現要給他做衣裳隻是個由頭。
聽敏若問起潔芳家裡的事,安兒一時竟不知該歡喜敏若真心接受了潔芳,還是該酸上一酸。
半晌,他道:“額娘您如今倒是關心潔芳得緊。”
敏若笑罵他道:“你媳婦的醋都吃,和你妹妹爭風吃醋還不夠嗎?”
安兒哼哼兩聲,鬨了一番,才正經起來,道:“潔芳是謝家叔父母的長女,她出生不久,謝家叔父便受邀往白鹿洞書院講學,謝家叔母同行,潔芳則被留下由祖母照料。待後幾年,潔芳年歲漸長,彼時她祖母身體日漸衰弱,她便又代父母留在姑蘇儘孝。十四歲時,潔芳送走了祖母,又在舊宅為祖母守孝。我與潔芳,也是在她孝期剛過,在鄉下莊子中散心時相識的。”
“十幾年間門,她都未曾與她親父母一同生活過?”敏若一時又是吃驚又是心疼,安兒閉目輕歎,點點頭。
他雖對皇父沒有多少孺慕之情,卻實打實是被額娘疼著長大的,從小到大沒吃過一點父母庇護不周到的虧,也因此,更不敢想象潔芳被撂在老宅子裡長大,身邊唯一的親人隻有一個年邁的祖母,每年與生父母不過過年才能相處一段日子究竟是種什麼滋味。
再後來,知道潔芳七八歲上便開始學習打理家事,要操心祖母的日常生活,照顧祖母輕易用藥,他便更心疼了。
他七八歲時在做什麼?
有額娘和哥哥護著,還有妹妹指導兜底,每日散學便帶著小九胡混淘氣。
敏若也忍不住輕歎一聲,單看潔芳的言行、待人處事,就是被長輩教養得極好的樣子,任誰也不敢想象,她是個從小便沒有父母嗬護陪伴的孩子。
知道敏若的疑惑所在,安兒輕聲道:“潔芳祖母出身前朝大家,老年身體衰弱,但並不糊塗,對潔芳關愛備至。因潔芳不願嫁人,她還早早為潔芳置好了傍身的莊園田地、培養了忠仆,並囑咐潔芳日後若還不想嫁,隻管以她為理由。”
“……潔芳她額娘待她不好嗎?”敏若抿抿唇,問道。
安兒歎道:“我到九江請婚時,謝家叔母命人撤去屏風直麵我,泣言此生愧對唯長女爾,隻願她一生平安順心,富貴榮華,皆非所求。後來點頭同意,也是因為潔芳表明了心意。婚事定下後,謝家叔父請辭一年,書院百般挽留,我才知白鹿洞有意推他為書院史課授業師之首,耽擱一年,諸事難料,他卻堅持請辭北上。”
這一家子人。
敏若一時無言,半晌道:“他們若真是關心潔芳,總有一日潔芳會知道的。”
有的時候,長大成人的同時,也是在進行一場與自己、與世界的和解。
潔芳生性有幾分通透豁達,如今一家人遠比從前住得近,謝家夫婦二人對潔芳的關愛若是真的,潔芳總會感受到的。
那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