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撫猺人並不算一件多麼困難的差事,山裡的小部族,數不足千人,康熙吩咐從三省點兵圍剿,殺害官兵者斬首,餘者招撫,降則由當地編為民。
虞雲知道康熙命他為副都統的意圖何在,因而是帶著滿腔乾勁去的,安兒見了都不禁唏噓。
虞雲如今還在果毅公府中居住,算來,自康熙二十八年至今,他也在那個小院裡住了十四年。
前幾次隨安兒赴江南時,他心無旁騖隻跟著安兒走,今年要去廣東,臨行前夜,收拾好行裝,看著小院的一草一木,心內翻滾著洶湧的激動情緒,久久無法平息。
即將去奔赴前程,然後擁有名正言順地站在七公主身邊的機會,他自然是激動的。
自從康熙明旨下發之後,他心中的激動就沒有一刻平息過,他在法喀身邊長大,自然向往橫刀立馬刀光劍影,但此刻更令他向往激動的,是抓住這次機會之後,回來能得到的另一個機會。
春夜月光皎潔,他站在院子裡,望著天邊的一輪月亮,虔誠而鄭重地道:“爹,娘,這次從廣東回來,如果一些順利,兒便能娶妻了。公主誌向遠大,不願困宥於內宅天地,兒亦願意一生追隨她、保護她,倘若您們在天有靈,也請保佑她一切所求皆悉達成。”
“唉。”寧靜的月夜,忽然響起一聲哀歎。虞雲也沒慌,直接抬頭看去,果見安兒手裡拎著兩個小酒壇趴在牆頭,正在月光下目光幽幽地望著他。
虞雲沉默了一下,道:“幸我體壯年輕,又無心疾。”
安兒從牆那邊利落地翻了進來,“時候不早了,開大門又要好一番折騰,我乾脆就翻牆進來了。他們也看到我了,沒事,舅舅家的人嘴嚴,我翻牆的事傳不出去。”
二人在院內石凳上坐下,安兒又從背後解下一個小包裹,打開裡頭數個油紙包,一時鮮香鹹甜各種滋味縈繞在二人鼻端,安兒半點不見外地指使虞雲:“快拿兩個酒杯來,這可是我從我額娘那順來的好三白酒。”
聽聞是敏若處出來的,虞雲下意識直了直身,然後反應過來,忙起身進屋拿酒杯去。
京師春末,天氣已經轉暖了。夜風倒是難免有些涼,二人都是血氣方剛、身體精壯、多年習武的年輕人,也沒折騰著溫酒,痛痛快快地倒了兩杯一碰杯,安兒喟歎道:“今兒我算是沾了你的光了。不然這好酒,在額娘那可不好討。”
又聽到敏若,虞雲手搭在膝上抓了抓衣服,略顯局促。安兒睨他一眼,道:“你就放心吧,我額娘看你啊,隻有越來越喜歡的。”
去歲為了促成這樁婚事,敏若畢竟還折騰了一番。她是對康熙對症下藥,外人可不知其中根由,連帶著虞雲,雖然從瑞初口中得知些內情,聽到敏若時,還是下意識地感到有些惶恐不安。
虞雲道:“我知道!”
“你臉都要僵了。”安兒看看他,滿臉無奈,忽然用力喝一聲:“出氣!”
虞雲下意識跟隨他的聲音吐了一口氣,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發現自己剛才隻顧吸氣忘了呼氣,差點一口氣憋過去。
他胡亂喝了口酒,拱手道:“多謝兄長。”
看著這大自己一歲的人對自己喊兄長,安兒嘴角微抽,頓了頓,卻問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也是我額娘的意思。”
聽安兒如此說,虞雲忙坐直身姿,恭敬等待聆聽貴妃娘娘教誨。
安兒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鬆一點,“今晚隻有咱們倆做兄弟的份,我當你是自家兄弟,咱們倆彼此坦誠相待,你放鬆些,我問你一句,你實話實說。——你當真願意,就這樣跟了瑞初?”
不對不對……“吊在瑞初這棵樹上?……和瑞初成婚?”
他連著換了三個說法,總算覺著對味了,目光定定地看向虞雲,帶有懇切關懷之色。
虞雲不假思索,乾脆地回答:“能夠與公主結為夫妻,是虞雲畢生之幸,又怎有‘不願意’之說?”
“可你清楚瑞初並不喜歡你,而哪怕你們成婚了,過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她都還有不喜歡你。”安兒有些無奈,但這些話也隻有他能說。
“瑞初性子清冷,天生對感情之事懵懂。她想要與你成婚,是因為覺得你合適。這本沒什麼,男女姻緣,能得‘合適’二字便是極好的了。但你若喜歡她,那就稱不上合適了。”安兒略有些嚴肅。
虞雲忙道:“為何不合適?”
“因為人再感情上本就是貪婪的,人生來便無法斷絕妄念。那年我下江南,額娘囑咐我要行事磊落,拿得起放得下。我心裡也認了,想若是潔芳一生已有著落,我定坦蕩放手,絕不糾纏。可一見到潔芳,我就知道那些什麼坦蕩、什麼磊落都不過是笑話,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手,她就是我的執著妄念。那你呢?”
安兒凝視著虞雲,問他:“倘若你們在一起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多的年頭,瑞初還是愛不上你,她心裡還是裝著許多許多的事情,不想思考私情,你會生出‘妄念’嗎?我知道你現在覺得自己不會,但我請你靜下來仔細想一想,相守十年,你們日日朝夕相對,你對瑞初之情十年不改、一往而深,你處處對她好、掛念她,她卻還是沒有丁點動心,你會覺得不公、心內生出憤懣不平嗎?”
他又鄭重申明道:“或許你心裡還抱著瑞初總會被你打動的僥幸,但如果你是那樣想的,我勸你趁早放手。瑞初心誌堅定,自幼年起,她認定了的事便沒有放手過的。她日後注定要為她的理想向前走,或許你的真情終有一日能打動她,但哪怕被你的感情打動,她也絕不可能停下腳步,安心做一位賢淑端莊的公主。”
他看著虞雲,眼中也有幾分不忍。但這些話,如果今日不說,等虞雲從廣東回來,就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無論作為瑞初的哥哥,還是虞雲的好友,他都希望虞雲能冷靜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再做出決定。
隻有付出而沒有收獲的滋味太苦了,虞雲若是熬不住,心中生出不忿來,隻怕會傷到瑞初。
安兒自然相信好友的人品,相信虞雲哪怕真到滿心憤懣之日也不會傷人傷己,但將一切說在前頭,才能讓這份情誼、這份信任長久地留存下去。
虞雲也定定地回視他,等他說完,才鄭重地搖頭:“我對公主表明心跡之前,你所說之事,我便都已慎重考慮過。人心確實易生妄念,但我最大的妄念已將達成,能夠陪伴在公主身邊,與她一起踏上前路征程,我已心滿意足,怎會再有其他妄念?”
安兒沉默片刻,虞雲也沉默著,半晌,他抬手續上酒,遞給安兒一杯,自端起一杯,鄭重道:“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永世為報。我奉公主,如奉神明。願以此生,為公主解憂,陪公主披荊斬棘,伴公主開山破路。公主……如我明主。”
吐出最後四個字,他聲音沉沉,目光堅定。安兒連忙看向四周,確定沒有他人才鬆下心,又忍不住歎了口氣,抹把臉道:“我本來還盼著給你孩兒添洗三禮呢,這都什麼事啊。”
見他態度放鬆,虞雲也略放鬆些,聞此笑道:“洗三禮且不必了。公主所求,我亦心生向往,哪怕沒有幼時那段緣分,我在江南長大,若還能有幸認識公主,想來我也會折服於公主的理想,自願與公主同行。無關情愛。”
安兒搖搖頭,道:“得,我明個再回去交差。你們一個兩個,都思想高尚,誌向高遠,就我這一個滿腦子情情愛愛的俗人。”
“兄長投身農務,能惠天下萬萬人,若你自稱是‘俗人’,那這世上就無一人敢稱雅士了。”虞雲道。
安兒激動地拍了拍他的肩,“還是你識貨!好好乾,這回打贏了,我就把這段話寫出來裱起來,掛在府裡正堂,人來人往都看,就是我們廣東大捷的大功臣說的!”
在思維發散方麵他有些像敏若,不過敏若是腦嗨,看起來較為內斂,他直接些,興奮放鬆起來直接就是口嗨了。
虞雲太了解他的脾氣,忍俊不禁,與他又碰了個杯。並配合地表示:“你若不嫌丟臉,我倒是也不怕。”
“嗯……”安兒遲疑了一下,“還是算了吧。”
言罷,二人對視,齊齊發笑。
次日聽了安兒的答複,敏若摸著下巴,感慨:合著這還是個狂熱粉啊。
她囑咐安兒道:“你和他們兩個都熟,日後多關注些吧。”
如今說得多麼好都隻是嘴上功夫,真正如何,還得日後細細看著。
但退一萬步說,哪怕虞雲與瑞初真有反目第一日,她相信瑞初,以瑞初的心性,絕不會任人宰割,也絕不是會輕易放鬆警惕任人左右之人。
如今隻盼,這兩個孩子,真能相互扶持、相互陪伴走過一輩子。甭管支撐他們這段婚姻的是知己情還是男女情,能相伴扶持走過一生,便是大幸。
安兒應道:“額娘,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