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裡炭火用得不足,到底還是有些冷,殿外起了一陣風,殿內也泛起寒意。
看著甘棠這般撒嬌賣乖,敏若心裡反而開始沉甸甸的,輕鬆不起來。
她抿抿唇,垂眸看著甘棠,半晌回神,攏了攏身上的披肩,道:“甘棠——你長大了,我也不知,還能為你做些什麼了。你額娘那裡,我回去與她說的。隻是前路漫漫,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甘棠抬眼看她,眼中含著盈盈笑意,笑著笑著,忽然泛起一點水光,是被人關切的酸澀,又似是帶著淚光的決絕。
她伸手摟住了敏若的腰,將頭埋進敏若懷裡,聲音低低的,又分外堅定,“我相信無論怎樣走下去,最終,我都不會是輸家。”
“好!”敏若深吸一口氣,心內卻安穩不少。若是甘棠對嫁給策淩一事懷有怨念不滿,隻是因無力反抗康熙才低頭認命,日後自怨自艾,那她此刻寧願放手一搏,也不會閉眼看著甘棠自己往末路上走。
但甘棠願意抬頭向前看,那麼哪怕足下是崎嶇小路,目之所及,也總有一條坦途。
甘棠起身,衝敏若鄭重地拜下,“蒙您多年教誨,字字句句,永記於心,片刻不敢忘。”
她一個頭磕下去,敏若定定看著她,傾身扶她起來。
甘棠在敏若麵前少有這樣正經的時候,敏若也常是懶洋洋的輕恣模樣,二人正經的對視一會,敏若忽然笑了,道:“難得見你這正經模樣,真該叫你額娘看看,就知道你已長大了。”
“我怕嚇到我額娘。”甘棠笑眯眯道:“在我額娘心裡,我可還是個孩子呢。”
“走吧孩子。”敏若緊了緊披肩,慢悠悠起身,一邊隨口抱怨道:“這天兒冷得這樣快——染青,我那幾盆茉莉要從窗前端下來放到裡頭去,彆再被晚上的寒風凍蔫了。紅豆沙藕粉圓子羹,孩子,吃不吃?”
她側身揚眉,眉間總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疏懶。
但一看到她這模樣,甘棠心裡就莫名安穩,好像天塌下來都不是大事一樣。
此刻敏若喚她,她連忙答應著,“吃吃吃!”一邊滿臉堆笑殷勤地上前扶著敏若,姿態格外諂媚。
敏若嘴角抽了抽,瞥了瞥這個有求於人便格外殷勤的小崽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甘棠的服侍。
說服那拉貴人……一場硬仗啊。
看來她是該拿出當年給太皇太後“洗腦”的功力了。
退出江湖多年重出江湖,報酬竟然隻是一盆花,誰看了不得誇她一句一片殷殷疼愛晚輩之心?
看甘棠以後還敢不敢再抱怨她凶!
敏若腦道理漫無邊際地胡扯,但其實她也知道,說服那拉貴人隻需要從一個方麵入手。
對甘棠的好處。
說到底,為人母一場,那拉貴人也隻是希望甘棠能有個好歸宿,日後平安喜樂地度過餘生罷了。
可惜曆史上的六公主早逝,這唯一一個可憐的願望也未能夠實現。
但是沒關係,這輩子甘棠壯得能赤手空拳打死小牛犢子,“早逝”這兩個字看起來就和她完全不沾邊。
而且康熙的意思已經明了,哪怕那拉貴人心有不願,她又能做什麼呢?跟康熙魚死網破?她恐怕沒有那個本錢;給出足夠讓康熙動搖的利益?她好像也不能做到。
所以,也唯有……認命了吧。
從一開始,敏若要勸那拉貴人的,就不是讓她從心眼裡接受這門婚事,而是要讓那拉貴人知道,這門婚事,對甘棠和康熙來說也不過是各取所需。
甘棠能將自己的餘生過得很好、很出色,策淩隻是一塊優秀的跳板而已。一塊跳板需要什麼特質資本?從頭到尾,甘棠在乎的就不是額駙。所以無論策淩是鰥夫還是有子女,對甘棠來說並不重要。
甘棠隻是需要有那麼一個人而已,而策淩的身份正合適甘棠發揮。
她隻需要讓那拉貴人知道,這門婚事並不完全是甘棠的“委曲求全”,也不會將甘棠推入更差的人生境遇中去。
抱著一腔要上戰場的孤勇,次日早上起來,敏若吃了一碗口感香滑餡料彈牙的小餛飩,又連吃兩塊酥酥脆脆的椒鹽千層牛肉酥餅,見她一副要英勇就義的模樣,蘭杜忍笑給她端消食茶,道:“何至於此啊?”
敏若麵露深沉之色,沉吟半晌,蘭芳不禁有幾分好奇,認真地看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敏若歎了一聲,深沉地道:“掐指一算,我已有許多年沒做這樣的正經事了。”
“咳——”蘭芳一個沒忍住,咳嗽了一聲。
敏若沒在意,問了一聲:“我要的東西甘棠送來了嗎?”
蘭杜點點頭,道:“一大早就使人送來了。”說著取來一個匣子,打開裡頭赫然是兩本賬冊和數個本子。
敏若略瞥一眼,略過賬冊翻了翻那幾個本子,見上頭密密麻麻各種蠅頭小字寫下的有關賬務管理、生意經驗方麵的心得,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東西在炕桌上擺好,才自顧悠悠啜了口茶,想起上次做孩子的說客勸孩子娘,還是靜彤自請和親準噶爾的時候。
轉眼悠悠十四載,靜彤如今在準噶爾部已做到大權在握說一不二,卓琅也到了開蒙學習的年歲了。
弘恪早已入上書房讀書,康熙對他的文武課業極為上心,關注甚至超過對如今還在上學的小皇子們,但其中有幾分純然出自一個外祖父對外孫的疼愛……恐怕錦妃自己都想不清楚,也不願去想。
那拉貴人來得很快——之所以由甘棠將那拉貴人引來永壽宮而不是敏若去那邊宮裡,隻有一個原因,就是最近天涼了,敏若懶得出門。
甘棠求人辦事自然擺出態度,她知道敏若什麼脾氣習性,也不可能蹬鼻子上臉還一定要求敏若自己去找那拉貴人然後勸解那拉貴人。
……她怕被敏若一腳踹出永壽宮。
那拉貴人到的時候,敏若正守在爐邊拿這火箸不知撥弄著什麼,聽見響動也沒急著回身,隻是道:“來得好快啊。”
那拉貴人腳步一頓,好像一頭涼水澆來,讓她終於能夠稍微冷靜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氣,向後退一步,衝敏若欠身道了個萬福,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已有些啞,“娘娘……皇上、皇上他要把甘棠嫁給那策淩……甘棠竟還說她願意!”
“她願不願意,皇上會聽嗎?”敏若歎了口氣,轉身道:“坐吧,甘棠知道你必會著急,昨兒才特地來找我讓我勸你。”
那拉貴人不期她會這樣說,猛地愣了一下,半晌回過神,嘴唇囁嚅著,問:“您早知道了嗎?”
敏若默了一瞬,還是沒全騙她,垂眼低聲道:“隱約猜到一點。”
那拉貴人反應過來,猛地泄了力,抬頭帶著幾分淒然地看敏若:“那甘棠也早知道了?”
“我自不會瞞她,叫瑞初去問了她的意思。”敏若抬手斟了茶,道:“你稍微冷靜些,咱們好說說話。”
那拉貴人僵了半晌,竟然笑了,一麵苦笑一麵搖頭:“所以兜兜轉轉到頭來,不過我這一個人被瞞在鼓裡。……跟了我這麼一個不曉聖心、不得聖眷的額娘,也是苦了甘棠了。”
“她並非是不願與你說,隻是彼時諸事未定,我的猜測也不過憑著直覺空穴來風,說出來也不過平添苦惱而已。她與你相依為命二十年,有事又怎會瞞你?”敏若聲音柔和一些,輕聲道。
那拉貴人仍是苦笑,敏若指指桌上的匣子,道:“甘棠的東西,你不想看看嗎?”
那拉貴人遲疑一下,抿抿唇,到底還是伸出手去拿那盒子裡的東西。
她打開上麵的小冊子,三本冊子,甫一翻開,其中赫然皆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瞧著都叫人眼暈,卻更令人震驚於寫這些東西之人所用的心思。
那拉貴人也識些漢字,蹙著眉用力看下去,半晌道:“您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聲音微啞,敏若是受人之托來勸她,並不是要與她為難,自然頗為和善地將茶水往她跟前推了推,然後方道:“這些都是甘棠做的筆記心得,你再往下翻,那幾本都是甘棠最新算的賬目……我想告訴你的是,甘棠所求,並非是做一世富貴榮華與夫郎舉案齊眉的錦衣公主,她有自己的誌向、自己喜歡的事,一樁婚事,一個額駙,並不是她餘生的全部。”
“所以……”敏若目光溫和地注視著那拉貴人,“我並不是要勸你什麼,也不是要教育你什麼,隻是想讓你寬心些。這門婚事……至少甘棠沒將它看做是壞事。”
那拉貴人抿抿唇——她承認,方才看著敏若雲淡風輕四平八穩,好似半分沒將事情放在心上的模樣,她心中是有些惱的。
但此刻被敏若這般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心中又忽然有些羞愧,好像無顏再坐在這裡安心享受這樣溫和的目光。
敏若看出那拉貴人深藏在眼底的羞愧,目光神情半分未動,漫不經心地垂眸輕輕撫袖子,眼中的溫和之下,其實是無邊無際的平靜與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