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之所以決定拉她那位八哥來接這口從天而降大黑鍋,則是因為在對一、八兩家的密切監視,以及不斷地追尋那兩個侍衛家小蹤跡之下,隱約發現了八貝勒府在其中的影子。
好巧不巧,瑞初這人比較記仇。
至於朝中布局,則是無差彆地針對她每一位野心勃勃的兄長。
江南三大織造位置空缺,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那三個位置的重要性,有心那個位置的皇子就不會錯過這種大好機會。
——雖然這個機會風險與利益並存,皇子在康熙身體強健的前提下圖謀屬於他心腹的位置,明顯屬於作死行為。
但利字頭上一把刀,巨大的利益足夠讓幾位皇子鋌而走險拚一把。
而瑞初,她也打算作一把死。
正因為要作這個死,她才越要將京中的水攪渾。朝中為了那三個織造位置鬨得越狠,她成功的幾率就越大。
畢竟作死之後如何全身而退,也是一門學問。她扯下水的哥哥們越多,成功之後作為既得利益者的她看起來才越無辜、越安全。
瑞初端坐炕上,舉止清朗蕭肅一派端正矜莊之態,麵容清冷好似高山冰雪令人望而生畏,然而敏若瞥一眼女兒,卻覺著自己好像看到一顆流心的黑芝麻餡湯圓。
戳開皮之後,裡麵的黑水堵不住地往外冒。
但是沒關係,她喜歡。
要搞大事,心眼不夠可不行。
敏若目光溫和地看著自己女兒——她家崽心性如此善良、三觀如此端正,若是心中一點成算都沒有,出去豈不是要受人欺負?
不枉她這些年日以繼夜勤勤懇懇地向瑞初灌輸厚黑學。
口水沒白費。
“虞雲那邊做好準備了嗎?”敏若又問道。
瑞初輕笑,“去歲皇父興起命禦前眾侍衛聯詩作對,我與虞雲在旁,虞雲亦和兩句,拔得頭籌;去冬考校八旗子弟騎射武藝,皇父便命虞雲即興做四言詩,亦得。虞雲在禦前那兩年,本就展露不少文采,如今一切鋪墊齊備,隻待正果了。”
而在此之前,她會借大阿哥與太子的手和動作,將原本康熙可能中意的織造位人選逐一踢出局。
虞雲禦前侍衛出身,忠心耿耿又文采盎然。且本就是江南人,一個迎娶了大清固倫公主的漢軍旗江南人,身份就如專門為而今江南局勢之下的江寧織造位置捏造出來一般的合適。
在康熙有意向的心腹一個個出局之後,還會有比虞雲更加合適的人選嗎?
康熙或許會舍不得瑞初這個女兒,但在江南安穩這個重量級砝碼之下,對女兒的不舍也隻有認輸的份。
當然,這其中的度也需要瑞初自己去把控拿捏。
看瑞初胸有成竹的模樣,敏若放下心,叮囑道:“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隻管開口。”
瑞初彎一彎眉眼,“額娘放心,女兒明白。隻是……”
她望著敏若,微微抿了抿唇,半晌道:“此事成後,女兒怕不能再長久陪伴於您身側了。”
“我早做好了這個準備。”敏若目光溫柔地注視著她,柔聲道:“飛出去吧,額娘知道京師這四方天困不住你,這也正是額娘所期望的。你能夠走得越遠,額娘心中越是安穩。瑞初,額娘沒有你想象得那麼脆弱,也並不懼怕孤獨。
你走了,額娘身邊還有你的妹妹們,還有你書芳姨母她們,撫琴作畫、讀書談詩,從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往後就還是怎麼過,額娘活了四十幾年,你要相信額娘有讓自己活得好的能力。”
她屈指輕輕敲了敲瑞初額頭,眼中帶著笑,“飛去吧,額娘等著看到你心願得償的那一天。”
一人說話間,踏雪又踩著熟悉的炕桌飛了過來,熟練地拱進敏若懷裡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敏若笑眯眯摟住大貓咪,拍拍踏雪,然後舉起它對瑞初道:“而且不是還有它呢嗎?可彆狡辯,當年正是你將它塞來陪我的。”
瑞初一時失笑,看著敏若對踏雪親親抱抱,忽然發現,其實未必是額娘離不開她,而是她離不開額娘。
哪怕再早知事、再早明白了那許多道理,記得再多許多人都不記得的嬰童蒙昧時期之事,做了再多年所謂的“天才”,在額娘麵前,她好像永遠都隻是個孩子。
隻要在額娘身邊,她就總感覺身後有依靠,是那種無論在多高處跌下,都會有人接住她的心安。
而如今,額娘告訴她,她應該飛出去了。
為了她的抱負,為了她們許多人共同的抱負。
“雪霏的婚期可能要提前了。”瑞初默了半晌,道:“接下來一個月,宮裡可能也會很不安靜,額娘可要出宮避避?哥哥最近和嫂子、芽芽都在莊子上。”
敏若頗為瀟灑地揮手,“有什麼可避的?我就留在宮裡,什麼風還能吹到永壽宮來?你們隻管放心吧。”
其實瑞初清楚,無非是為了她。
雖然謀算江寧織造之位的事她已籌劃再三計劃周密,但入局的人太多,容易生出的變數也多。她並不能隨時入宮盯緊禦前的風聲,有敏若在宮裡,事情會好辦許多。
瑞初沉默了一會,剛要說什麼,敏若已經快速道:“打住,休要與我煽情。在宮裡宮外對我來說無甚區彆,你黛姨母今歲身體情況變化不小,正是恢複的關鍵時期,我也不放心撇下她走了。你隻管忙,宮裡宮外,有需要幫忙的事來找我便是。……戲班子那邊可洗清了?”
轉移瑞初注意最好的方法就是提一件正經事出來。
瑞初有些無奈,但清楚敏若的心思,她還是順著敏若的想法來了,輕輕點頭,道:“劇本並沒有直接送到咱們的戲班子,而是轉了幾手,將嫌疑在那邊頭上套牢了,又往另外幾家身上混了一把。皇父便是有所疑心查到最後,也隻會認為混雜的那幾家都是遮掩的手段,而‘那邊’才是幕後之人。”
瑞初抬指往外虛虛一點,敏若清楚她說的是哪家。
“那便好。”敏若道:“雖然是針對太子家的孩子,可前年你受的傷卻是實打實的,不報複回去,總是叫我心裡不爽。”
瑞初抿抿唇,唇角最終停留在一個微微向上揚的弧度,低聲道:“額娘放心,您的話我都記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虧我是絕對不會白吃的。”
然後的一個月,宮裡宮外,正如瑞初所說的——熱鬨得很。
便如群魔亂舞,一般人都招架不住的局麵。
大阿哥與太子都十分活躍,後麵還有一個試圖用大阿哥的大旗來遮掩自己東西的八阿哥,另外幾位渾水摸魚,前朝的水渾得讓人看不清深淺。
本來處理了曹李孫三家,稍微安撫住江南局勢,康熙的心情應該有所好轉,但前朝的爭端很快讓他知道,心情隻有更不好,沒有最不好。
這世上可能還有比穀底更低的深坑。
他原本中意的曹寅的子侄很快被大阿哥動手踢出場,太子也在其中提供不少幫助。隨後康熙中意的人選陸續被踢下場,朝中幾方混鬥,舉薦新織造的折子康熙案頭堆了一封又一封,後來乾脆都懶得看了。
一點營養都沒有,全是私心。
康熙盯著那堆折子,隻想冷笑——他還沒死呢,有些兒子對天下、對權力的覬覦之心就已按捺不住,開始明晃晃地擺到明麵上。
連等一時的耐心都沒有,這讓他如何能夠安心托付江山?
康熙心中失望,失望之餘,又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在殿中靜坐許久,四周宮人皆不敢出聲。殿內的西洋鐘表按時響起,康熙回過神,問:“他們是不是要下學了?”
趙昌恭敬答道:“是,正是阿哥們下學的時候。”
“論心思韜略,他們幾人竟都比不過靜彤一介女流。”康熙目光晦暗不明地盯著那些折子,這句話殿裡沒一個人敢聽見,康熙本也沒希望得到應答,言罷,便道:“讓弘恪今日不必來了,去給他郭羅瑪嬤請安吧。……瑞初這會子可出宮了?”
“公主進宮一趟,想是要陪著貴妃用過晚點再出去的。”趙昌出去傳話,梁九功見康熙話題轉變,麵上也帶出兩分笑,輕聲答道。
康熙閉眼點點頭,沒說什麼,正安靜間,魏珠垂首從外頭進來通傳:“萬歲爺,七公主來向您請安了。”
康熙睜開眼,眉目微舒,命:“快叫瑞初進來。”
殿門被輕輕推開,瑞初緩步入內,身姿端正目不斜視,神情端謹,眼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幾分笑意,進殿來衝康熙徐徐欠身見禮,“汗阿瑪萬安,瑞初來給您請安了。”
康熙笑著叫她起身,道:“難得,舍得放下你額娘來朕這。”
瑞初道:“是從額娘那拿了您喜歡的點心來借花獻佛的。”
她側頭示意宮人端上點心,眼角餘光在禦案上的折子堆上輕輕劃過殿內西洋鐘表的“滴答”聲似乎清晰可聞,她容色端肅,神情半分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