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位命婦或多或少與敏若都有些拐著彎的親戚關係——因而今日才敢帶著自己女孩上門,也自然是早早打過招呼的,這樣才不怕這位看似一貫寬厚和煦頗好相處,實則笑罵灑脫性頗不好相處的娘娘讓她們當場下不來台。
太子妃許是知道今日她們要帶自家女孩上門來給敏若請安,因而才踩著今日帶了堂妹來。
自然是沒有提前打過招呼的。
留心注意著敏若的麵色,見她似有一瞬的詫異,然後似笑非笑地定神,二人心中立刻明了了——今兒太子妃唱得這一出,是先斬後奏。
而在宮裡沉浸多年的人,早喜歡了將所有情緒妥帖地斂起、隱藏在款款微笑之下,即便是這位性情頗輕恣瀟灑的自家貴女,多半時間也是讓她們摸不出深淺來的。
每每來到永壽宮,她們若有事,就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神貴妃的表情神色,心裡卻還摸不清貴妃表現出的,究竟是本真的情緒,還是想讓她們看到的情緒。
所謂高深莫測,似乎莫過於此。
而此刻貴妃表現出的這一點情緒,似乎已經說明了貴妃對瓜爾佳氏或者說東宮一脈要與鈕祜祿家結親的態度。
當然,這也可以被理解成貴妃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不滿,但……二人小心地覷了坐在上首從始至終鬢邊流蘇都沒亂一下的貴妃一眼——誰敢真將這位看做一個簡單的“直腸子”呢?
真敢那樣看的人,恐怕栽都不知是在哪裡栽倒的。
敏若垂眸品茶不言語,她們二人連著家裡的姑娘便也都低眉斂目不吭聲。
太子妃察覺到氣氛的尷尬,一時有些進退失據——
多日的進攻下來,她也察覺到敏若心中對依附東宮並不熱衷,她心中對此不禁生出不滿,但以如今東宮之勢,又實在得罪不起敏若與果毅公府,隻能咬著牙想要將這門婚事落成。
婚事若成,鈕祜祿家就徹底上了東宮的船,甭管一開始他們是怎麼想的,結成姻親之後,在滿朝文武眼中他們家就已依附東宮,日後也必須全心全意為東宮考量。
所以如今,哪怕不顧臉麵,她也勢必要豁出去將鈕祜祿家打算給肅鈺看的婚事都攪黃。
今日忽然帶著堂妹登門,便有打敏若一個措手不及直接向外宣示主權的意思。
敏若對太子妃的想法心知肚明,她最厭煩強買強賣,不然此刻也不會明晃晃給太子妃沒臉。
——從前無論怎麼拒絕,總歸行事都還算體麵。如今東宮先不體麵起來,那就怪不得她了。
敏若呷了口茶,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嫌茶的滋味不好,也沒言語,垂著眸,定定盯著茶碗裡漂浮的茶葉看。
太子妃隻瞥一眼,就知那是官窯的白瓷,不是舊物,算不得珍貴,但釉質勻淨瓷底如玉,看似簡單的幾抹梅花紋都是永壽宮專門出的圖紙,官窯隻造了這一套,專供給永壽宮貴妃。
想來其中的茶葉也是青碧如翠,每年的貢茶到最後多半都進了永壽宮,能入這位娘娘口的怎麼可能不是好東西?
這會的不滿,不是對著茶,是隔山真虎對著她呢。
來之前就知道今日這關可能不好過,卻還是決定鋌而走險——如果不搏這一把,難道真眼睜睜看著果毅公府這一大塊香餑餑從手下滑走嗎?
太子妃定了定神,頂著敏若的冷淡率先開口。
她心裡清楚,敏若此刻的靜默就是給她最後的通牒,若她快速將此事圓過去,好歹還能保留兩分體麵。
但也徹底連搏一把的機會都沒了。
太子妃仍是從容淺笑著,似乎沒看出敏若的冷淡,轉頭叫自己的堂妹:“令月,還不見過毓貴妃。這是我叔父家的堂妹,一向仰慕貴妃,今日可巧她入宮來,我想著機會難得,便帶她來向貴妃請安,也給她一個瞻仰貴妃的機會。”
她這話說得極客氣,好像行逼迫之實的人不是她似的。
敏若若再不理她,隻怕今兒傳出去的風聲就是永壽宮與東宮撕破臉了。
一旁兩位命婦與兩位小姐不禁緊張起來,親眼見到這樣皇家內部的大場麵,她們可怎麼辦是好?
敏若抬起眼,輕輕看了太子妃一眼,神情看似平靜,太子妃卻看出其中的冷意,與一點……似乎是感慨歎息之色。
她在歎什麼?
太子妃下意識茫然地想,又忽然覺著心口酸酸漲漲的,似有幾分悵然若失。
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她失去了宮中一份彌足珍貴的,沒有身份之差的平等的注視與對待。
敏若麵容冷肅起來,唇角雖噙著幾分笑,但笑意不入眼,令人看著直覺心慌。
敏若已緩緩道:“是叫令月嗎?”
令月忙輕輕應了聲“是”,看起來倒真有幾分激動不安的模樣,敏若看了她一會,徐徐道:“倒是個好孩子。”
太子妃聽到了這句話,心中卻並無慶幸,反而一下提起心來,她想要開口笑道:“貴妃若是喜歡——”
沒等她說完,敏若已經打斷了她的話,似是沒聽到太子妃開口一般,繼續笑道:“今年可是到了選秀的年歲?”
太子妃本應欣喜於敏若這個問題,此刻卻心慌得愈發厲害——無端的慌,好像有什麼事情脫離了她的掌控似的。
敏若沒給她在永壽宮把“貴妃看中瓜爾佳氏女,似欲迎為侄婦”的戲碼演下去的機會,太子妃剛開口打了個“可不正是”,沒等她順杆子往上爬接著說下去,敏若已道:“既如此,你也該留心著,為你這妹子看一樁好婚事。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孩子,不妨來與我說,你家這孩子我也喜歡,屆時舍出這張老臉,也得求著皇上給賜婚,讓你家這孩子風光體麵地嫁去。”
敏若說著,徐徐側過頭,又吩咐將新進的貢緞取來,“都是頭次見到,自雅南也出嫁了,我這永壽宮難得聚著如此多的小姑娘,倒是令人歡喜。我也沒什麼好東西給的,這緞子是江寧新進的,聽聞是新作的花色,顏色嬌豔些,我這個年歲似乎也不好穿了,就讓三個小姑娘每人擇兩匹帶出去裁衣吧。入宮一回,你們空手回去,丟的豈不是我的人?”
她前頭已將幫忙求康熙賜婚的話說完了,然後立刻就扯到給三人一樣的見麵禮上,明晃晃是在告訴太子妃她無心兩姓聯姻之事。
太子妃算是修養極好的,此刻臉還是不由青了一瞬——然而才剛那個話題已經過去了,她若是要端著在外命婦麵前太子妃的體麵,就不好再轉回方才那個話題上去。
敏若這一套屬於亂拳打死老師傅,純粹仗著主場優勢不做人。
但太子妃豁出臉麵來走這一遭,也不可能輕飄飄地就放著機會過去了,眼見兩位命婦已經笑盈盈地要開口和敏若打配合,太子妃立刻提高音量開口,看似還是笑吟吟端莊得體的模樣,其實提了多少氣用力說話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家裡可不正為了她的婚事發愁,養在閨中十幾年,正是她阿瑪額娘的寶貝,現已求了汗阿瑪,選秀之後可以自行婚配,因不舍她嫁給不知根底的尋常男兒,深恐委屈了她,現在還沒商議出個結果。也是這丫頭一向仰慕貴妃您的能耐品德,我這思來想去,倒想請您幫著看一看,您的眼光一貫出挑,若覺著哪家有合適的兒郎,定然是很好的。”
事關女兒家的名譽,話至此處,已經是太子妃的極限了——她總不能明晃晃地說我們家或者我家女孩看上了您侄兒,那才真是把整個瓜爾佳氏女子的名譽閨訓都往泥土裡踩。
成婚這種事,就是得男方上趕著,才顯出女方的矜持。
若非前頭幾番拉線暗示敏若和鈕祜祿家在京的兄弟幾個都無動於衷,太子妃何苦走今天這一遭,舍出一半的麵子將話說到這個份上?
敏若抬起頭,盯著她看了一會,似乎輕笑了一聲,眼中還是沒有多少笑意,又似乎有些疲倦了,抬起手揉著眉心,“我也沒那保媒拉纖的能耐,你若有心,自己留意著,豈不比將事情托付給旁人更好?……舒窈不是說今日回宮嗎?她要吃的蓮子羹都做好了,怎麼現在還不來?”
這個時節,鮮蓮子也過季了,便是有,也不如夏天時那般鮮嫩。敏若這是迎冬送進宮來的一小筐,難得顆顆嫩生生的,也不知她從哪弄來的。
舒窈聽說了,就惦記上了,敏若才命人今日備冰糖蓮子羹。
就是再想要和鈕祜祿家結成殷勤拉果毅公府上船,太子妃也是大家貴女出身,要臉麵的人,敏若如此明晃晃地擺明意思,太子妃臉一陣紅一陣青,到底好修養,生生將臉色都壓了下去,重新端出雍容端莊的笑,低了一低頭,道:“貴妃說得有理。”
這時宮人也將緞子捧了上來,那位令月姑娘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還是太子妃強扯了扯嘴角,將語氣放得和緩,道:“毓貴妃娘娘惠賜,也是對晚輩的一片疼惜,你便不要推辭了。”
她到底還顧念著家族臉麵,又是自己的親堂妹,好歹將話圓了回來,沒讓家族與堂妹完全沒臉。
既然是對晚輩的疼惜,那今日一行,也完全可以洗成單純的拜見。
太子妃這話音一落,敏若便瞥見她身後的小姑娘臉上終於有了些血色,走出來應了一聲是“是”,又衝敏若盈盈一禮,“臣女謝毓貴妃娘娘賞賜。”
還算有點理智。
敏若終於不吝惜給太子妃一個目光。
殿裡都是行事體麵而聰明的人,見僵局稍緩,立刻陪同笑了起來,囑咐自家的孩子也謝恩然後去挑緞子,其中一個算輩分是敏若堂妹的命婦又笑:“娘娘就最偏疼小輩的了,我們這兩個大活人坐在這,您也不想想我們。”
其實平常他們怕敏若怕得要死——畢竟這些年敏若也沒給過鈕祜祿家的人幾個好臉色,倒是敲打他們吃了不少。
這會是看氣氛如此,壯著膽子出來調和,敏若倒是笑睨了她一眼,真是族姊的樣子,和氣地道:“多大人了還與孩子爭風?也罷,給你們額娘各也選兩匹吧!不然我這今日怕是不能消停了,全當我花錢免災!”
那兩個小姑娘連忙笑盈盈答應著,太子妃臉上笑得還是有些僵,好歹過得去。
敏若坐了一會便懶得應付了,好在兩位命婦都識趣,孩子選完料子,見敏若眉眼神情淡淡的,便知趣地起身道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