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這些年果毅公與果毅公夫人情深義重的一番佳話羨煞京中多少人,不知多少夫人暗惱當年沒抓住這隻戀家愛妻專一一人大姑子還疼弟婦如親妹的稀罕物。
而宮中也並非無人羨慕向往的。
有那樣的父母以身垂範,還愁小公爺待妻子薄幸嗎?
愛看熱鬨的想知道這“眾家爭一男”的戲碼如何落幕,不愛看的熱鬨的也想知道哪家的閨秀能套中這一代的“稀罕物”,因而都留著心,發現這稀罕物“花落紫禁城”,一時眾人心中又驚又似有幾分意料之中。
隻得驚歎鈕祜祿氏果毅公一脈簡在帝心,有關心舒窈的,對朝中局勢人心又有幾分清楚的,又暗中慶幸她得了這有力的夫家,日後能得臂助護佑。
不然朝中那些大人們的彎彎繞繞,豈是她一自幼隻讀詩書、學禮儀的女孩家應付得了的?
舒窈的生母便是如此想的。
當年舒窈要做火器,她落了兩場眼淚;做出點成果,康熙賜了公主府命她主持組建新工坊,她又落了兩場眼淚;今年舒窈新式炮弄出來了,宮中轟動,想起女兒十六了婚事還沒個著落,她再次落了兩場眼淚。
然後就是康熙授職賜婚,這一回剛被康熙晉封的王貴人落下的終於不是悲傷憂慮的眼淚了。想起果毅公的戰功赫赫,想起永壽宮貴妃的威風八麵,王貴人一直提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再不必怕女兒在外被人欺負了。
然而這顆總算稍微安穩了一點的心,在隱隱打聽到婚後額駙好像不會調任回京,女兒卻在京中公主府居住而非隨額駙在任後,就又提了起來。
這邊王貴人絕望垂淚,舒窈哄得一個頭兩個大;那邊永壽宮裡也不安靜。
賜婚的旨意一下,原本等著結果的嬪妃們便紛紛上門了,其中舊日親近些的還笑吟吟打趣兩句——“恭喜毓貴妃,雙喜臨門啦!”
嫡親侄兒娶了看重的學生,可不是雙喜臨門了?
人家是送上門道喜的,哪怕有些素日並不相熟,敏若也不能一概閉門謝客,於是很是老實地接待了兩天。
烏希哈帶人加班加點趕製出不少花生酥、糯米棗、糖蓮子一類的小點散喜氣,這些都是時下成婚結親常備的。
但敏若看了,又叫她做了些時令的牛乳桂花糖、橘汁軟糖等等,口味自然比那些舊樣式新鮮,桂花橘子也都是好意頭,宮中上下欣然接受,並沒感覺受到怠慢。
焦頭亂額絞儘腦汁哄人也無法讓額娘信服的舒窈,啃著牛乳桂花糖,終於長長舒了口氣。
無她——貴妃,半個婆家人,送了一盒好意頭的糖果來,這是什麼?這是在代表鈕祜祿家表態啊!
王貴人一直不安的心終於稍微安穩下來,又趕忙往寶華殿和天穹寶殿都添了供奉,並振振有詞地告訴舒窈:拜神不能隻拜一家,若落下一家叫那家惱了呢?人都怕敬,想來神仙亦如此,兩家都拜過,日後好處福分才多!
舒窈:“……”
這難道就是額娘您把娘娘送來的糖都供起來,再不許我吃的原因嗎?
舒窈還算沒有煩惱,王貴人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她又在宮裡留了兩日,便急急忙忙出宮辦製造工坊的事去了。她如今正經有了職銜,行事和從前又可以大不一樣,名正言順地管理統領一個工坊需要花費的心思不少,如今身份變動,她對工坊的規劃也要隨之而變。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舒窈將雅南臨走前留下的寶書翻得簌簌作響,乾勁十足地開始埋頭做計劃。
與此同時,三年一度的大選,也落下了帷幕。
書芳大致圈了幾個兒媳備選的人選——雖然這份名單最終派上用處的可能性並不大。
但做戲總也要做個全套的。
對胤禮的婚事,康熙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其實可比她上心多了。那日她圈人選時,康熙輕描淡寫說了個名字,書芳心裡一合計,好家夥,瓜爾佳大姓出身,蘇完名門,家中有做過一方總督的伯父、統過兵的阿瑪和長一輩甚至與老安親王嶽樂一起上陣殺過敵的瑪法。
論出身,滿宮的女人,無論是長一輩還是皇子福晉輩,這位瓜爾佳格格也隻略遜於有輔政大臣阿瑪、配享太廟瑪法和□□皇帝曾外祖的敏若了。
康熙說出口的人,幾乎就是內定的未來安親王福晉了。
康熙為胤禮選中這樣一個嫡福晉,為胤禮當家的安親王府選定這樣一位出身軍中世家的主母,所求為何可想而知。
有些兒女,是真被康熙利用到了極致,恨不得連一根頭發絲,都要為這大清的江山太平、愛新覺羅家的皇權穩固錦上添一把花的。
說這句話時,書芳眉目微冷,許是與黛瀾相處得久了,竟有些黛瀾的聲韻,似乎萬事不經心、不在眼前過,又帶著明顯的嘲諷。
“婚事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兩姓聯姻,也自古是如。”敏若說這話時,眼都沒抬一下,手中還慢慢修剪著花枝然後將花插入瓶中,口吻平靜地聽不出是在嘲諷還真是純然的敘述。
書芳卻聽懂了。
她嗤笑一聲,“婚事隻能做籌碼,人過一生卻要為家族功名活,有甚意思。……皇上大概很快就會安排胤禮入軍中了,他的騎射不錯,火銃練得也很好,但我心裡清楚,他不適合去軍營。他心太軟,看到一隻兔子受傷尚且要掉兩滴眼淚,若非……若非有這一遭安排,他或許本該對岐黃之術感興趣,然後做個灑脫不羈的遊醫。”
可惜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他的未來就已被他的汗阿瑪做下了定論。
在這座皇城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自有的。而生來尊貴的天潢貴胄,在他們的皇父眼中,更是連想一想那兩個字的資格都沒有。
書芳又輕聲道:“這一年來,我也看出來了,雖然太子複了位,父子二人看似一如往昔,但一切又都不一樣了。他對太子的忌憚、提防、厭惡都擺到了明麵上來,因而才滿朝人心浮動。我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是想再給太子一次機會?還是想借著太子這麵大旗好好再挑出一個‘可堪重任’的兒子?可……姐姐……”
她握緊了敏若的手,雙目發酸,道:“他難道不知朝中局勢動蕩,其實苦的都是百姓嗎?太子複位,東宮卻仍然岌岌可危,其下屬臣不知謹慎行事反而大肆斂財,老八的手都伸到江南去了,他們爭奪儲位的那些‘資本’,都是民脂民膏啊!朝中官員渾水摸魚趁機大肆斂財之人又有多少?!他們讀的可都是聖賢書啊!”
書芳讀過許多書,心中也有丘壑,卻往往不顯於外,她麵上總是笑盈盈的,常年坐著宮裡的和氣人,今日情緒卻如此爆發出來,敏若便知必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了。
她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頓,凝視著書芳,無聲地歎了口氣,走過去攬住她,輕輕拍著書芳的背安撫。
“他們口裡總說,百姓、百姓。當年他要過繼胤禮出去,口口聲聲告訴我的也是大義,可他們如今又在做什麼?難道比起權勢富貴和那把龍椅,百姓就那麼不值一提嗎?”書芳聲音隱隱帶著淒然。
敏若低聲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抱著書芳,她回頭看向窗外,陽光透過糊窗的明紙照了進來,落在人身上,倒是暖洋洋的,可惜一個人心裡發冷時,再大的太陽也照不暖這個人了。
隔著窗,似乎隱約能看到外麵的天,敏若知道,時下秋高氣爽,今日又是個豔陽天,天空定是湛藍一片澈潤人心,天邊的雲也必然潔白無瑕,似乎不染世間一粒塵土。
其實雲聚水汽而成,水汽自下蒸騰而上,哪怕看起來再乾淨,也是被那些泥土托舉著的。
或許追隨瑞初的許多人,如今還以為瑞初所求的是“改革”。
但其實不是。
如果一個製度已經從裡到外爛透了,而外界大變局將至,局內腐朽無救,缺的就不是在原本的框架裡塗抹改變的改革,而是徹底撕亂這片天,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變革。
其實比起有些他有些前輩、後輩,康熙已經算是比較關注百姓民生的皇帝,重水利、重農耕,幾度減免賦稅,能關心農民手中的土地……至少在許多普通的百姓心裡,他已經是個很好很好的皇帝了。
但敏若知道還不夠。
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應將過上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的日子看做上位者的恩賞。
這是他們生來應該享受有的!
這是生而為人的權利!
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我看天邊有旭日東升,康熙、愛新覺羅家的皇子宗親們、大清!你們,看到了嗎?
書芳聽到敏若很低很沉地歎了口氣,她下意識地止住哭,問:“怎麼了姐姐?”
“沒什麼。”敏若搖了搖頭,迎著陽光閉目——她隻是,想家了。
前世今生,她好像有許多個家,但她心中一直清楚,她念念不忘的,那個生養她靈魂的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
那片紅色的土地,是她心靈的歸宿。
是她永遠無比懷念眷戀、永不可能割舍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