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本身當然無錯,但當一種不受約束的、獨斷強橫的權力存在並且不容反抗地籠罩在所有人頭上時,掌控著它的那一部分人,在揮手之間,就能其他人帶來滅頂之災。
而為了自保保或者帶著一些普濟眾生的大義,有的人往往會想到推翻這種權力。
可是推翻之後呢?
古往今來,天下分分合合,群雄爭霸的戲碼幾乎每隔幾百年便要上演一次。“英雄”推翻了舊政權、建立新政權,隻要把握住那種至高無上的權力,將帝王的稱呼戴在自己頭上,原本的救世主,就成為了新的壓迫者。
屠龍者,終成惡龍。
權力的正義與否取決於執掌權力的人,但家天下製度下,至高無上的權力以血脈為根本代代流傳,誰能保證,英雄的後人、每一位在皇位之爭奪得勝利然後順利繼位的皇帝都心懷愛民、愛天下之心,而非隻愛那巍峨權位與萬裡江山?
所以應該被推翻的,不僅僅是獨斷的權力,是製度。
推翻皇權至上的製度,讓權力受到約束;建立完整的監督體係,讓權力變得“無害”。權力本身並不可怕,如何讓權力最大限度無害化,才是需要瑞初他們去思考的問題。
認知尚且不完全時目睹的一切、聽聞的一切,和從小生長的環境讓瑞初心中下意識地抵製權力——因為她見證了太多絕對權力之下,人無力反抗的“現實”。
但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她的心理又會逐漸陷入矛盾當中,因為一路走來,她落下的每一顆棋,似乎也都是在利用權力,利用至高無上的皇權,利用她生來擁有的權力,利用周遭一切能夠利用的權力。
她陷入矛盾之中,掙紮在前後認知衝突的無力中。
敏若站在岸上,注視著瑞初這一全過程,從始至終,要求自己置身局外。
這一條路,必須瑞初自己走出來。瑞初的性子像她,看似隨和寬容,其實偏執、執拗,隻有自己悟出來的道理,才會咬著牙,無論麵對怎樣的艱難都不會舍棄。
那就讓瑞初自己悟吧。
她相信她的女兒最終會走向她一直注視著的那條路,去走向權力、握住權力,然後親手給權力套上枷鎖,然後帶著套上枷鎖的權利繼續往前走,直至走到生命的儘頭、理想的終點。
一場毫不講道理、充滿時代特色又牽連甚廣的文字獄,促使瑞初深刻地檢討思考,並終於得出了最後的結果。
她不能繼續抵製權力,她必須走下去,成為握住權力的人,然後親自給權力加上約束。
她今日救不了戴名世,隻能眼睜睜看著《南山集》因那在她看來頗可笑的罪名被列為禁書。
那明日,她又能以何力量來救她想救的百姓呢?以空談的口號嗎?
禦史參奏的理由是《南山集》涉及反清言辭,而舉出的實例是《南山集》中引述有南明抗清事跡,並引用了南明年號,奏其“倒置是非,語多狂悖”。
這在時下實在是個能要九族腦袋的大罪名,當年孔家子弟在京做了一本《桃花扇》——亦是寫到南明舊事,戲文中有些言辭,在那位趙禦史看來,大抵也是狂悖倒置吧?
康熙並未嚴懲這位孔家後人,《桃花扇》問世後,孔尚任收拾包袱被
打發回了老。康熙本人對《桃花扇》倒是持欣賞態度,宮中也常演。
文壇中對康熙這種包容開放的思想態度頗為推崇。
但戴名世,顯然沒有孔尚任那麼好的運氣,有一個聖人祖宗了。
其實戴名世真有一顆“反清悖逆”之心嗎?
敏若和瑞初都知道,未必。
他二十八以秀才身入縣學,入的是大清的縣學,後以貢生身份被拔入京,為正藍旗教習,數年後又入國子監,做的是滿清的官。
若他真對滿清統治心懷憤恨,一心想要“反清複明”,又何必入這個朝?又何必在四十八年以五十餘歲高齡再考科舉摘榜眼入翰林?
早年緬懷前明,錄南明史事,是文人情懷;晚年考科舉入朝為官,是真心實意想為朝廷做事,為大清官員。
他若懷著反清複明的願景,又何必走到如今?
康熙心中恐怕也知道那隻是文人錄事筆法,知道戴名世如今對大清並無悖逆之心,但那又如何?
重要嗎?
作為大清的帝王,康熙要做的,是掐斷所有人對前朝的懷念與惋惜,將南明的惡名徹底坐實,亦決不能容許有人筆下將清錄為攻南明的反派——雖然戴名世本人並沒有對曆史進行什麼深加工。
但還是那句話,那又如何呢?
哪怕瑞初在江南做得再多,哪怕如今文壇形勢再好,都不足動搖康熙對思想鉗製的態度。
康熙率先表明嚴查態度,此案徹查起來牽涉極廣,他清楚必定引起儒林震動,但論諳熟人心,天下也沒有幾個人能勝過他。
江南形勢在他與瑞初預料之中的不安穩又安穩,不安穩在總有人心中熱血未涼,安穩在也有許多的人早早折服於世事,甚至輕蔑熱血與所謂情懷。
瑞初心態的轉變,發生在發現自己哪怕做再多,都無法動搖康熙的態度時。
其實她想要動搖的倒未必是康熙的態度,她在試探,試探康熙手中權力的根本。
這份權力本身,或者權力二字本身,究竟是什麼?
是這個製度。她從小就知道,這份讓她反感抗拒的權力和她厭惡並想要推翻的製度是被綁在一起的,買一送一,想要弄倒一個,就得連著另一個一起搞。
她並不反感或者畏懼於此。
這一次的事情讓她發生的思想上的轉變,是讓她明白,她需要學會走近、貼近權力,然後徹底改變這份不應存在的、重逾泰山的權力。
隻有握住了刀柄,她才擁有給刀鋒套上鞘的權利。如果一直視權力如虎狼,避其如蛇蠍,她的路其實也並不好走。
握住了刀柄,也是掌控了推翻這根深蒂固的製度最根本的力量。
權力本身,是沒有好壞之分的,分彆在於時代、製度增添在這兩個字上的是什麼。
她要抹掉那兩個字上帶有專斷和壓迫的所有色彩,讓它受製於法、臣服於公正、服務於天下,而非服務於王朝於帝王。
前路要如何規劃,在如此關頭便顯得至關重要。
她也不能現在就大刀闊斧地衝入皇兄們爭奪權位的戰爭當中——她的局才剛剛布起來,一切都需要穩紮穩打,眼下就將重心全部放到爭奪權位勢力上,反而會頭重腳輕,因小失
大。
即便真爭到了那份權力,得到權力之後,她也還沒有足夠的資本與它開戰。
民間的思想發展不夠,經濟基礎布置不夠。
前者尤其要命,因為在被拉到京師那個波詭雲譎的局、混濁不可見底的一潭臟水後,她勢必要將大半的心力都投入到如何握緊、穩定握住的權力上——因為她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本就屬於劣勢,她的皇兄們爭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入了局,隻能比他們更狠、耗費更多的心力。
屆時她也不確定自己她還能分出多少心裡來掌控、推動民間布局,但她很清楚,眼下這個局,她抽手不得。
草原、京師、江南,這三點、她的姐妹們以她為軸心鋪開一個大局,她此刻抽身,最大的可能就是前功儘棄。
所以她不能擅動。
思想的改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每一子都要小心落下,提前布局以謀後動,或許十幾年,或許幾十年。
她需要繼續積蓄資本,同時,為了保證還算安穩的過度,大清這艘如今半爛的船,也需要在它仍以清為名時剔除些腐木、敲敲打打修上一修。
在京中的布局,還是繼續推進。
在給敏若的信中,瑞初其實並沒有將自己心境和想法的轉變寫得很詳細。
因為無論運送時抱有多少小心,文字書信這種信息傳遞的方式本身就帶有暴露的風險,所以一直以來她們之間真正緊密事務都是通過加密信件來交流的。
但家書中平白無故地混雜著一張不明不白的信紙,本身就是很可疑的。所以敏若隻盯著她的字裡行間仔細琢磨,翻來覆去看了無數次,信紙險些被敏若摸漏。
隻能說,這年頭做個放養係家長其實也挺難的。
嘴裡說著讓孩子自己去闖、去拚、去奮鬥,其實眼睛還不是緊緊落在孩子身上,都快盯出鬥雞眼了。
鬥雞眼本人敏若,正對著那幾封信在分析如今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