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說完,不再言語,安靜地俯拜下去。
她的動作恭敬但並無逼迫,她似乎在懇求敏若,懇切敏若再如多年前一般,伸出一隻手,為她指清前路。
因為此時此刻,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心中究竟是怎樣想的。
敏若定定地看著蓁蓁,身在局外,看得反而比局中的蓁蓁清楚。
她不舍得烏雅殊蘭就這樣被賜死是一定的,無論這些年關係鬨得有多僵、有多麼不愉快,她畢竟是烏雅殊蘭所生,也曾受過烏雅殊蘭的疼愛,烏雅殊蘭也全心全意地疼過她、為她謀劃過前程。
但要說救烏雅殊蘭出去……蓁蓁其實也未曾完全下定決心,她茫然不知前路所向,茫然不知究竟該如何走這一步。
她安靜地等待著敏若的話音,無論那是一條怎樣的前路,她都無怨無悔,能夠平和接受。
——因為連她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心意。
敏若輕輕地歎了一聲,眸光似是很平淡,又似是一座大山,裹挾著沉沉的、不容人反抗置噱的力道壓向了蓁蓁。
她道:“你額娘執念太深,我不可能為自己留下隱患。”
蓁蓁想為烏雅殊蘭求一味假死藥,想要在不容人反抗的帝權之下為烏雅殊蘭算一條生路,想為她的生母偷一條命出來——她知道,敏若能配出那樣的藥。
在向敏若開口前,蓁蓁已被自己的糾結、猶豫折磨許久,她最終咬著牙做出了選擇,對敏若張了口,但她卻並未期盼敏若能夠答應她。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麼,甚至不清楚自己想做什麼。她一方麵覺得額娘罪有應得,一方麵又覺得額娘的性命埋葬於此,埋葬於皇權爭鬥之中,成為紫禁城一點無足輕重的磚瓦。
如果可以,她此刻隻想把一切拋卻伏在敏若的膝上痛哭一場,但哭是最無用的動作,她也不願她的眼淚成為逼迫老師做出決定的武器。
她不知她的心究竟怎樣想,但她知道,如果老師因為她的眼淚而違心地做出了決定,那無論結果怎樣,都絕不是她想要的。
瑞初保持著緘默,她站起身,沿著牆根巡視這座宮殿,一如以前許多歲月裡,蘭芳姑姑做的那樣。
她如今的身手、五感甚至遠超過蘭芳,這件事對她來說並不是一門難差。
蓁蓁聽到敏若的答案,並不意外,也並未感到失落。
她也不知自己心中的情緒究竟如何,隻似是一片茫茫之間她終於實實在在地踩到了一塊土地上,她不再掙紮,而是平和地呼出一口氣,低聲道:“我省得了。”
時候已經不早,她應該起身告退,去洗漱入寢。
可能明日晨起,她就會聽到關於這樁“鬨劇”全部的由來經過——至少明麵上的答案,日落之前,乾清宮會做出最後的處置決定。
事業“中道崩阻”並未真正做出事情的十四可能會被皇父幽禁——一如大哥那般,而太醫院調配好的毒酒,則會送入永和宮。
哪怕她額娘力弱,在如此“大業”中並不能承擔什麼關鍵任務,也做不出什麼大事,但僅是聯絡她鼓動鈕祜祿家,意圖為十四聯絡兵權這件事,就足以致命了。
若她額娘還是昔日盛寵位尊的德妃,或許還能保住一條命下來,可如今她隻是區區一位永和宮廢妃了,情分早就被消磨殆儘,還有什麼可堪保命的東西?
何況……蓁蓁也不覺得,她額娘若是在宮裡保住了命,就能就此消停下來。
隻怕還是執念成魔,不斷施為,可經此一遭事後,哪怕額娘保住了命,皇父對她額娘的監視也必然加重,屆時額娘的一絲一毫小動作都在皇父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蓁蓁已不敢想象那時她、永和宮甚至四哥府上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了。
敏若看著蓁蓁痛快的模樣,反而有些無奈,她搖搖頭,道:“從前我教你們如何與人鬥爭心術談判,你就是這樣運用的?”
蓁蓁眉間仍有憂色,亦帶著無奈,終於吐露心聲,低聲道:“其實我也不知,究竟怎樣才好。我一麵覺著她是罪有應得,一麵又覺得……她便是罪該萬萬死,也不該死在這鬼地方、死在皇父手裡。”
她額娘確實做過許多錯事,但哪怕要以死贖罪,也應向從前的受害者,而非皇父。
敏若歎了口氣,招手叫蓁蓁近前來,蓁蓁乖順地靠近,坐在腳踏上,將頭靠向敏若的膝頭。
敏若輕撫她的頭發,緩緩問:“你原本是什麼打算?”
蓁蓁倒是沒有隱瞞的意思,低聲道:“我打算立刻動身南下,有書院在那邊,也算名正言順。瑞初對江南掌控極強,旁人的耳目伸不過去,我也會……約束好她,那邊還算安全。”
所謂約束,其實已經是好聽的說法了。
不如說監視、管束。
敏若口氣平常,好似隻是閒談一般,問道:“京中呢?”
蓁蓁抬起頭來,認真地注視著她,“皇瑪嬤給我留下了一些可用的人手……這件事我不想讓您插手太多,您就隻當從頭到尾,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是我,大逆不道。”
敏若拍了拍她的背,語調輕鬆地道:“好姑娘,咱們可以進入下一輪談判了。”
蓁蓁猛地一怔,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敏若,敏若輕描淡寫地一笑,輕挑眉梢,帶著幾分疏狂道:“你不想讓你額娘死在宮裡?”
蓁蓁遲疑一下,抿著唇輕輕點了一下頭。
敏若便笑,道:“作為她目前為止最大的債主,我也覺得,她不應死在宮中。——我仍不喜歡你額娘,這是我的態度;我也不想給自己留下隱患,這是我的習慣。蓁蓁,我希望你能夠清楚。”
烏雅殊蘭有錯,錯在貪念執著而胸中無德,但在她的事情上,康熙就是什麼好人嗎?
縱容烏雅殊蘭的執念魔障的是他,在順意時袒護烏雅殊蘭的也是他。他輕描淡寫地養了個“玩物”,坐看後宮之爭,坐看女子們為他爭風吃醋,但憑什麼呢?
將四阿哥從烏雅殊蘭身邊送走的是他,憑什麼落了烏雅殊蘭的恨意的隻是布爾和?
敏若當然看不慣烏雅殊蘭,但她也不想看著烏雅殊蘭死在康熙手裡。
到今天,這座城,不應再接受新的……祭品了。
聽到敏若的話,蓁蓁愈發冷靜下來,認真地問:“您有什麼想法?”
“你額娘的身子怎樣,你心裡有數吧?”敏若問道。
蓁蓁點了點頭,道:“我心裡有數。太醫說多則二三年,短則……一年半載。”
說這句話時她格外的冷靜鎮定,敏若知道她如今對烏雅殊蘭感情隻怕格外複雜,多少孺慕敬愛,又有多少痛恨厭惡……都已說不清了。
不然此刻,將烏雅殊蘭尋舒適處安置好生療養才是好的選擇。
蓁蓁一定要將烏雅殊蘭帶離京中,是為了規避風險,同時,也說明她對烏雅殊蘭的性命並無執念。因而方才才會遲疑,在她拒絕時也未曾糾纏。
敏若道:“你要帶你額娘走,我可以幫你。條件是,第一她從此不能再入京,也不能讓她與你的兄弟們有聯絡的機會。”
蓁蓁答應得乾脆,“我本也是這樣打算的。”
“第二,我這有一種藥,服下去,能夠忘卻前塵。”敏若道:“服下藥、走出京中,她就不是烏雅殊蘭了。她也不會記得你,這味藥對她的身體不會有所損傷,但那樣你帶著她,或許會增添許多麻煩。”
蓁蓁卻定定地道:“不如說是省去許多羅亂。”
她心知肚明,帶著烏雅殊蘭離開,烏雅殊蘭不可能甘願,定會想儘辦法給她製造麻煩。她咬牙想出法子,便做好了排除萬難的打算。但敏若這個條件,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希望。
敏若看了她一眼,問:“你就不會覺得,服下藥,你救走的就不是你額娘了嗎?”
蓁蓁深吸一口氣,道:“不如說,服下藥,我帶走的才真正是我的額娘。沒有執念,未入魔障,哪怕懵懂無知,至少沒有惡念。”
敏若注視她半晌,正當蓁蓁茫然疑惑時,卻聽敏若輕輕笑了。
“你能如此想,我也可安心了。論理,我是不該幫你的。但蓁蓁,你往外看。”敏若微微身子,與蓁蓁四目平視,蓁蓁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她眼中的認真。
蓁蓁下意識隨著她的動作轉頭,向窗外看去。
此刻已是深夜,窗外一片漆黑,隻有風聲陣陣,北風呼嘯來去,聲如鬼哭。
或者說,那真是紫禁城裡的惡鬼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