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小少爺十六歲那年夏天,好像什麼都還沒有發生,城裡一片繁榮景象。隻是街上每天赤腳兜售報紙的小孩兒,口號一天一變,家家屯鹽屯糧,都在討論說是哪哪要打仗。
母親每日叮囑,讓他少出門。
下了學,也讓他不要跟著同學堂的同窗到處跑,早點回到家裡來。
十六的周聲很青澀,淺色短衫穿得總比同齡人周正白淨幾分,是個實打實富人家養起來的小公子。為著讓母親放心,嘴裡揚著聲音規矩應道:“知道了。”
轉頭卻也不見得真那麼規矩。
教習的老先生天天說著家國不幸,台下聽講的人無不跟著義憤填膺,周父每日匆匆出門,深夜難歸,周聲從小耳濡目染,怎麼會完全不知曉時局。
但年輕男孩兒能做的實在有限。
他還在長高呢,每天還被家裡的阿姨逼著喝下一大杯牛奶。
這日學堂休假。
同窗三五結對,約著他出門。
說是徐福路新開了一家盛記酒樓,他家的紅燒肘子那是百年老字號,味道堪稱一絕,不去嘗嘗實在是可惜。
周聲想著,最近正好上火咽痛,家裡的菜寡淡得屬實是沒滋味,想想放下書也就答應了。
出了門,臨近中午,太陽正曬。
身邊的同學說著趣事,相互調侃打鬨。
有人突然壓著聲音道:“你們聽說了嗎?”
其他人就問:“聽說什麼?”
周聲也被這語氣勾出了兩分好奇。
“咱們這城裡最近新來的那個督辦手底下有位閻王,家裡聽說挺有勢力的,一來就直接入住了之前空置的荀公館,這兩天忙著到處在街上抓人。”
同窗說著突然看向周聲說:“周聲,那荀公館不是離你家很近嘛,你應該比我們清楚吧?”
迎上所有目光。
周聲愣了一下,搖頭:“我不知道啊。”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恰好這時他們路過入住洋人最多的順士路那條街的十字路口,來往人士眾多,路上黃包車和攤販穿梭往來,很熱鬨。
突然有人喊著,“讓開!讓開!”
幾個半大的少年人連忙往路邊退,眼睜睜看著三輛汽車快速從另一頭衝了過來,開過他們身邊,在前方十幾米外的地方驟然停下。
差不多大概有十幾個穿著製服的人從車上快速下來,衝進了路邊的一家胭脂鋪。
路邊的人都震驚看著這一幕。
自覺往兩邊散開,卻又忍不住等在旁邊看熱鬨。
停在最前邊的那輛車上的人是最後下來的,出乎意料地年輕,二十多歲的樣子,長得也特彆好看。就是凍著一張臉,軍靴,沒穿外套,手上拎著一根卷起的馬鞭一樣的東西。關上車門上前兩步,往車頭上隨意一靠,看起來不那麼好惹。
周邊議論紛紛。
“到底怎麼回事?”
“這胭脂鋪的老板我認識,沒犯什麼事吧?”
“不清楚啊,我聽說茂揚飯店昨天死了人,會不會和這事兒有關?”
議論的聲音多了,周聲身邊的幾個同窗膽子也大了起來,墊著腳就往前邊看。
邊看還邊討論,“死了人是真的嗎?”
“我姐上周還在這胭脂鋪買了胭脂,這老板不會真殺人吧?”
周聲隻想著沒必要看這種熱鬨,也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事情,所以在旁邊提醒,“走了,不是說好要去吃飯嗎?”
沒有人就此作罷,還說:“再看看再看看。”
過了幾分鐘,那邊已經有了新進展,幾個穿著製服的男人壓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
男人從店裡走出來,走到了靠在車頭的男人麵前。
男人不知道彎腰問了句什麼,中年男人突然一臉猙獰地掙紮起來。
靠車的人猝不及防一腳踹過去,靴子踹上膝蓋骨的脆響,伴隨著中年男人當場跪地的痛叫,聽得人頭皮發麻。
同窗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一臉驚嚇,“這人到底是誰啊?”
“以前沒見過,他是乾什麼的?”
周聲看見了人,很自然接了一句:“長這樣,可以拍電影了。”
同窗震驚看過來,“啊?”
於此同時,原本攔在路邊的製服下屬,聽見這話一臉凶相指著周聲,“你罵誰呢?!說誰唱大戲的,長沒長眼!”
同窗被嚇個半死。
周聲雖然沒那麼大反應,卻也覺得奇怪。
自己明明就不認識那人,不知道怎麼會脫口說出這樣的猜測。
這個時代一說到拍電影,大多數人印象中的記憶,都是各大舞廳門口風情萬種的海報,是各種上層宴會中,梳著背頭穿西裝的英俊男人。
絕對不會是眼前這個帶著一幫人,公然在大街上抓人的人。
但他就是說了,而且被人手底下的人凶了也沒生出什麼害怕的感覺。他一邊覺得自己今天想法很奇怪,一邊卻又忍不住真的被吸引目光。
車頭的男人示意把中年男人帶走。
回身注意到這邊。
搭著車框看過來,皺眉問:“怎麼回事?”
剛剛滿臉凶相的製服男人轉回頭,叫了一聲,“三哥。”然後才指著周聲說:“這幾個學生在這裡危言聳聽,乾擾辦案。”
男人看過來,周聲的目光迎上去。
兩秒後,男人招手,“過來。”
周聲意識到他叫的人是自己,頓了一下,正要抬腳,被身邊的同窗一把拉住。
幾個同窗滿臉驚恐,衝他搖頭,“彆過去。”
“不能過去。”又壓著聲音,“我剛剛想起來,那個人應該就是最近在傳得督辦手底下那個三少,聽說他脾氣非常不好,殺人如麻,你現在過去會沒命的,說不定他手裡還有槍!”
周聲回頭又往車那邊看了一眼,轉頭對著同窗道:“應該沒什麼事,我過去看看,你們等不及的話就先去酒樓。”
周聲示意同學放開。
在剛剛那個凶了自己的男人緊盯的目光中,抬腳走到了車門邊,停下。
成年男性,幾乎比周聲高了一整個頭,手肘撐著車頂上,食指勾了勾眉毛,低頭問他:“叫什麼名字?”
周聲回答:“周聲。”
回答的同時也在打量對方。
“姓周。”男人看了他的臉幾秒,不知道想到什麼,“周家的那小子?”
周聲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認識自己?但是他也沒問。
而是看著他反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問我?”男人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倒也不吝嗇回答了他,“儲欽白。”
周聲一聽這名字,莫名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眼前這陣仗也沒真嚇住他,還很自然問了一句,“那叫你儲哥?”
周聲少年的肩骨挺拔而清瘦,眼睛還帶著不過十幾歲年紀的青澀圓潤,黑色的頭發,站在那兒,看起來是很有教養很乖順的樣子。
儲欽白似乎沒料到他這麼自然熟,怔了兩秒,笑一聲,手上圈起的皮鞭手柄磕在車頂上,挑眉看著他,“上來就叫哥,不怕我?”
“你也不可怕。”周聲回答。
周聲看了看剛剛被帶走的那個中年男人離開的方向,少年口音,開口說:“不是誰看起來更強勢,誰就是無理的一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