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一門心思享受事業上升的時候,顯然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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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謝青按時去魯迅文學院報到。
魯院就在北京,兩個校區,錄取通知書上寫的是八裡莊那個老校區。
老校區的院子裡有好幾棵樹,基本是銀杏和泡桐,沒有魯迅先生筆下令人深刻的棗樹。
也沒有瓜田和猹。
為了讓她維持“神秘”,陸誠事先跟魯院打了個招呼,不提“誠書文化的神秘人”這個title。魯院方麵也沒必要在這種問題上較勁,於是在簽到名單上,一串筆名中的一個“謝青”看起來格外樸實。
簽到後領取了房卡和課程表等幾樣東西,老師順便告訴她“對麵的小房子是餐廳”和“明天下午開學典禮”。
謝青點點頭道了謝,拎著箱子上樓找自己的房間。
八裡莊校區不大,除了餐廳外,從教室到臥室再到辦公室都在一個樓裡。
女作者們的房間這回都安排在了三樓,在房門上貼著大家的真名。
謝青看著門上的名字一間間找過去,但還沒找到自己的,就先停住了腳。
旁邊的門上,寫著“柳瑾”。
她知道這是流錦的真名。
略作躊躇,謝青上前敲門。
裡麵響起一句“稍等,來啦!”,接著是穿著拖鞋小跑的聲響。門很快打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化著漂亮的妝,好奇地打量她:“你是……”
電梯門響了聲,又有人往這邊來。謝青把玉籬兩個字噎住,拿起手機給流錦發微信:“魯院?312房間?”
手機一響,流錦拿起來看,下一秒,謝青被張牙舞爪地撲住:“我的天呐!!!”
在網絡作者裡,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在網上情比金堅惺惺相惜的兩位作者,很有可能在現實中根本沒見過麵。
也正因此,難得的“線下麵基”會顯得更有趣。有時十幾個妹子一起湊個短途旅行,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玩,相當愉快!
她被流錦拖進屋裡,流錦一邊跳一邊叫:“《訴風月》唔——”
她一把捂住她的嘴。
“彆在這兒說,不然大家都知道我是‘神秘人’啦!”謝青壓著聲音。
“嗯對,行——”流錦平複情緒,正正色,“那我怎麼稱呼你?玉籬肯定也不能說,叫老伏?”
“噝!”謝青捶她一拳,“叫青青!”
“哈哈哈哈哈行,青青青青!”流錦咂咂嘴,“唉真討厭,還得隱姓埋名的,不然就你這熱度,拿出來啪啪啪抽傳統作家嘴巴子。”
“?”謝青不懂了,“我為什麼要抽傳統作家嘴巴子?”
流錦扯了下嘴角,冷笑。
謝青迷茫看她,她又一聲冷笑。而後清清嗓子,給謝青做科普。
流錦說,網絡作家和傳統作家的紛爭由來已久。
在很多人的概念裡,“傳統作家”這四個字意味著清高、嚴謹、老派、權威。但很大程度上,這個印象的存在是因為大多數人會接觸到的傳統作家都是業界名家。
實際上傳統作家和網絡作家一樣,一樣有很多人、一樣有許多籍籍無名、一樣作品同樣有好有壞,觀點更各不相同。
對於網絡文學的看法上,傳統作家圈就有許許多多不同的觀點。
文學名家們大多相對包容,有些持保留態度,有些認為網絡文學的存在象征著文學的百花齊放。
但另一些人,在看法上常沒有這樣正麵。
比如有的人站在學術角度認為網絡文學沒有深度。流錦說:“有一部分人覺得咱沒深度。哎,這一點我是認的,但講道理,文學也不能全奔深度去啊。上學上班的讀者想看點爽文緩解壓力,這也沒錯啊。”
這就跟快餐一樣,你可以說它不如其他正經餐飲類彆有營養,但你不能否認它有存在的道理。
另外也有一些人,對網絡文學的不滿可能與利益有一點點關係。
早年有文學領域的博主做過科普,說早些年,中國的文學圈是個“圈”,是個封閉的圈。
想要當作家的人,要麼是“文二代”,出自書香門第,要麼是拜大家為師。在前輩的帶領下結識雜誌社或出版社,連載、出版,或多或少要靠那麼一點人情。
憑借本身的天賦自己打出一片天的自然也有,但是從比例上說,占比不大。
網絡文學的誕生,打破了這道厚厚的壁壘。
網文平台是公開的,注冊一個筆名連五分鐘都不需要。好像在一夜之間,任何一個人隻要能把中國話說利索,就都能發表了。大家各自寫各自的故事,憑自己的本事吸引讀者。管你是何方大師的學生,故事不好看,就是打不過彆人。
誰都能當作家了,一些鐵律無形中被融化。
借助互聯網產業的飛速發展,這個產業蒸蒸日上。
傳統文學領域很大程度上離不開出版業,電子本身對出版業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出版商又要追求利潤,很多公司無可避免地開始向網絡文學出版上轉型。曾經的“主流文學圈”,在市場上的聲音越來越小。
就算是網絡文學圈內部,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存在確實壓縮了傳統文學的生存空間。
這些觀點原本都可以達成共識,至於後來兩方為什麼會掐起來,大約是因為在任何一個領域都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名不見經傳、卻又自問懷才不遇吧。
這一小撮人最容易變得刻薄,又往往聲音很大,總能迅速激化矛盾。
這一小撮人,常常長篇大論地聲討網絡文學低俗沒深度,最後中心思想收在感歎我國藥丸、奉勸大家多看有深度的作品上。
說得好像如果沒了網絡文學讀者便都會去看他們一樣,選擇性忽視即便在傳統文學圈內也有很多人在力壓他們的事實。
最初的時候,網絡作家們並不反駁這些抨擊,因為很多問題確實客觀存在。
可是,每年都要被這麼長篇大論地嘲諷三五回誰受得了?
我沒內涵、我沒深度,我把自己定位在娛樂產業上而已。你天天把我罵得誤國誤民堪比毒|販,我寫個有這麼罪大惡極嗎?!
矛盾就這樣慢慢凜冽了起來,網絡互嘲是常有的,各大作協裡線下開會,有時會把爭端體現得更明顯。
在讀者接觸不到的世界裡,雙方針尖對麥芒。都是文人,拚著詞彙量開儘嘲諷。
流錦就在報到的時候被嘲諷了。
謝青這才知道,現下網絡作家和傳統作家都在開班。網絡作家班為期一個月,從今天開始;傳統作家班為期三個月,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
流錦在拉著箱子進魯院的時候,正碰上幾位傳統作家出去吃飯回來,一位人過中年的女作家用並不低的音量說:“喲這是網絡作家開班了哦——嗤,網絡作家也算作家?寫的都是些什麼東西。②”
所以流錦現在一腦門子火氣沒處撒。
謝青嗤笑,勸她:“算了,文人相輕唄,彆生氣,又不一起上課,平常應該也見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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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誠書文化,總裁辦公室的電話被打爆。
其實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一陣子,打進來的基本都是影視方,想要購買或者合作開發《訴風月》的影視版權。有好幾家都在慢慢談著,對比條件和價格,最後挑出幾家優質的備選,其餘的推掉。
但前幾天,《訴風月》再次加印,打進來的電話一下子陡然間更多了。
從白鵝到菠蘿,各大赫赫有名的平台都說想找個時間請陸誠吃飯,顯然是想在飯桌上談版權。
無奈謝青去了魯院,陸誠覺得誠書文化隻是代理方,不便在這種事上直接替謝青拿主意,便全都推掉。
一來二去,自然引人不滿。某家業界數一數二的大廠再次被拒後,委婉表達了不滿:“陸總,您這樣就不合適了。價格也好條件也好,我們見麵都可以談,您這樣避著是覺得我們誠意不夠?”
話裡說著“是覺得我們誠意不夠?”其實是在指陸誠誠意不夠。
陸誠深呼吸,笑笑:“何總,不是我躲著您,我們作為代理方,在這種事上得尊重作者。”
“你報價啊。”對方說。
陸誠道:“不全是價格的事。作品是作者的作品,得讓作者拿主意,回頭她有空了再細談。”
作者願不願意賣給這家、在演員編劇方麵有沒有要求,都要考慮到。誠然業界大多數平台都不會做到那麼細,錢到手最重要,但顧及這些細節的也有。
比如玉江文學城,據說玉江在談影視合同的時候,如果作者很討厭哪個編劇或演員,可以列到合同裡,要求影視公司絕對不許用,用了得賠錢。
在陸誠看來,作者應該得到這樣的尊重。
對方重重地籲了口氣,又問:“那作者最近在忙什麼啊?什麼時候有空啊?”
“培訓呢,得一個月。”陸誠道。
那邊重複了一遍:“培訓?一個月?”頓了一聲,又問,“網文方麵的培訓嗎?”
“對。”
“行吧,那回頭再說。”對方的語氣忽而輕鬆,和氣地道了聲再見,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陸誠心情複雜地揉著太陽穴緩了會兒。
等謝青培訓結束,把影視的事告訴她,她估計就要懵了。
他要措辭一下回頭怎麼跟她說。
不知不覺,他很幼稚地在腦子裡做起了情景模擬。
“謝青,我給你談了一下影視。”
“多少錢?”
“你猜。”
不行不行,太俗了。
“謝青,我給你談了一下影視。”
“多少錢?”
“三環兩套大戶型學區房全款。”
不行,也不行,她要是不了解北京的房價,他就玩砸了。
陸誠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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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文學院。
第一個星期的課不多,但在這一個星期裡,謝青深刻體驗了一輪兩個文學領域的不對付。
矛盾最激烈的就是今天,因為今天魯院組織大家逛了B大,重點參觀文學係。
不單是參觀,還請一位研究當代文學的教授講了課,這位女士慈眉善目、風度翩翩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認為網路文學就是當代文學。”
教室裡的氛圍一下變得冰火兩重天。
前排的網絡作家們欣然而笑,與有榮焉。後排的傳統作家們冷臉,不說話。
所以,雖然沒人當堂爭辯,但在離開B大之後,雙方在無形中開始了一場冷戰。
這場冷戰在送大家回學校的大巴停在校門口時,到達了一個小小的頂峰。
在北大步行大半天很耗體力,很多人都餓了,回到學校又剛好是飯點,於是車門一開,就見一位膀大腰圓的男作者歡呼雀躍地衝向了食堂:“開飯咯——”
同車的網絡作者們在一片哄笑中下車,前麵大巴裡的傳統作家們也正下車,然後大家就聽到一句尖銳的:“沒素質,網文圈真是什麼人都能當作家哦,烏煙瘴氣的。”
笑音驟止住,一片目光淩淩地掃過去:你丫再說一遍?
另一片目光冷冷地蕩回來:瞪什麼瞪?
最後雙方沒打起來,可能主要是因為作家們在戰鬥力上普遍不太行。
這種僵持,一直蔓延到第二天。
第二天網絡作家的課在上午,來講課的是一位圈內一線大神——一生書。
謝青無所謂上他的課,她先前說斷舍離不是說說而已。當做一個陌生人的課來聽,她完全能做到心平氣和。
可午飯的時候,這位偏偏坐到了她旁邊。
魯院的食堂是自助形式,桌子是大圓桌,大家本來也不可能都分開坐,通常都是盛完菜看哪裡還有座位就坐哪裡,所以謝青也不好端起盤子就走。
一生書:“魯院夥食還不錯。”
謝青:“嗯。”
謝青另一側,拉黑了一生書的流錦:“……嗬嗬。”
三個人頭頂上明顯有一片冷空氣在飄,謝青這趟來又“隱姓埋名”,旁邊幾位一時都以為流錦和一生書有什麼深仇大恨。
一生書繼續沒話找話,看看謝青的盤子:“吃這麼少?”
謝青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人撩簾進來,好奇地大聲問:“喲嗬,今天哪位大作家來了啊,外麵那輛車?一看就好貴!”
說的是一生書的車。
大多數人沒什麼反應,絕大多數傳統作家視金錢如糞土是真的視金錢如糞土。自己即便賺不到,也不嫉妒彆人。
但在謝青側後方,傳來不和諧地冷笑聲:“這些網絡作家哦……”
從這個聲音她聽出來了,就是昨天晚上下車時開嘲諷的那個。扭頭掃了一眼,是位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士。
他旁邊的女作家看不過眼,皺起眉頭:“行啦,你老嘲諷人家網絡作家乾什麼。”
前者置若罔聞,嘖嘴搖頭:“一個個跟土大款一樣,有幾個臭錢就買車買房穿名牌,一點也不知道低調。③”
屋裡的氣氛一下就冷了。
這一期網絡作家班一共三十多個人,其中七八個都是始初的,一生書是始初扛把子。
坐在謝青對麵的男作者直接運著氣擼起了袖子,一生書看過去,用手勢示意他冷靜。
那邊還在繼續:“嘖,其實有什麼用哦?我看都是秋後的螞蚱。作家嘛,就是寫書的,還是出版銷量最證明實力,其他都是虛的。讀者不願意買書收藏,說明在網上看你就跟看熱鬨一樣哦——”
這話其實有點道理,雖然出版錢少活多,但誰不想上暢銷榜呢?
可就是有道理,也說得太難聽了。
一時間,連謝青都忍不住向一生書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一生書無奈搖頭,懶得計較。
“打攪大家一下,請問謝青在嗎?”門口的聲音打斷了屋裡的微妙,所有人一起看過去,是網絡作家班的班主任,後麵還跟了幾個人。
謝青舉了下手:“在這兒。”
“請出來一下?這幾位是……”他說著側身想介紹身邊的幾位,但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反應極快,直接幾步殺到了謝青麵前,熱情地和謝青握手:“大大您好,我是美酷影業的版權經理,特彆喜歡您的《訴風月》,想請您吃個飯。”
“《訴風月》?”
“《訴風月》她寫的啊!”
食堂裡騷動起來。
謝青深呼吸,不帶這樣見麵就害人掉馬的。
原本還在班主任身邊的幾個也不甘示弱,相視一望,陸續走來。
“大大您好,我是芒光影業的。”
“我是白鵝的。”
“我阿默影業。”
謝青僵硬地挨個握手,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群突如其來的版權方。
她說想請她吃個飯,吃個飯應該是可以吃的吧……
接著她注意到滿食堂的無聲注視,想了想,不管怎麼說都先出去吧。
“我們出去談。”謝青頷頷首,舉步往外走。
幾大影視方熱情滿滿地跟著她,她忽地又停住腳。
反正都已經掉馬了。
略作踟躕,她轉身折回去,在方才開嘲諷的那位身邊停住腳:“您好。”
對方一愣:“……嗯?”
謝青的手閒適地搭在他椅背上,微笑:“我新書上市一個多月,大概賣了七萬多冊吧。我覺得這個銷量還可以,您說呢?”
說完,並不等回答。她轉身再度向外走去,臨近門口的時候,聽到背後響起起哄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