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最高點, 萬心殿。
因為這次來的使臣太多了,所以在通往萬心殿的路上特彆設了一個關卡。
於是,這一條平日裡幾乎沒有人會來的道路, 瞬間變成了觀光勝點。
鮮豔的人群一點點向上移動。
站在山頂大殿的窗口內側,一襲隆重紅衣的北鬥小公主俯身看著下方來來往往的使臣, 瞪大了眼睛, 感覺眼睛都不夠用了。
“好多人啊……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外邦人!”
“哇!居然還有藍眼睛的!”
“真漂亮!”
她的腦海中不禁浮現一張她認為最好看的人的臉。
真不知道,太子殿下要是有雙藍眼睛,會是什麼樣子?
肯定是另一種風華絕代吧!
麵色凝重站在窗口的殷天樞正觀察著人群,絞儘腦汁思索著那些人不懷好意, 聽到身旁傳來甜美的聲音, 頓時柔和了眉眼, 轉過頭去。
他最寵愛的瑤光公主就站在他身邊。
本來還滯塞的胸口, 在看見妹妹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的那一瞬間, 他忽然放鬆了。
自己那麼拚命的趕回來也不算什麼。
一切都是為了家人。
為了他的小公主。
“喜歡就多看看。”心滿意足的殷天樞眉眼含笑地揉了揉妹妹的頭發。
他看著表麵上氛圍非常和諧的萬心殿,低聲在妹妹耳邊叮囑道:“瑤光,等下記得跟緊我, 千萬彆到處亂跑!”
見好不容易梳起來的頭發被殷天樞壓在手下, 殷瑤光趕緊舉手護著自己的發型。
“哥哥你是不是又偷偷做了什麼?每當你讓我不要亂跑的時候,都會有大事情發生。”
小幅度地抬起頭看著哥哥,圓圓的眸子像小狐狸般可愛, 狡黠一笑:“讓我猜猜, 是不是和太子殿下有關?肯定還有那個南瓜臉!對不對?”
小公主湊到哥哥麵前,眨巴著眼睛,一副期待的模樣。
“這個……我、我不……”殷天樞皺眉, 很猶豫。
他一點也不想把妹妹卷進來。
殷瑤光瞬間打斷他:“你不能說?”
“哼!臭哥哥, 用不著你糾結啦!”
“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卷入大盛的鬥爭, 但若是太子殿下出事,我可不會隻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想,哥哥也不希望我做一個忘恩負義之人吧?
“再說,北鬥和大日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對我們恨不得處之而後快,不如賭一把!”
賭贏了一世太平,賭輸了屍骨無存。
但小公主的眼中卻是閃過精光,絲毫不懼。
聽到妹妹忽然就從純真變得精明,殷天樞愣了一下。
要知道,殷家兄妹可是連眼光甚高的顏尚書都認可的天才兄妹,瑤光公主雖然長得可愛,但不是什麼不知人間疾苦的嬌嬌女。
她的聰慧不輸兄長。
北鬥的現狀,她看得一清二楚。
大日國殺了她父親,還試圖扶老國王的弟弟上位,再殺他們兄妹滅口。
殷瑤光心底一陣冷意。
老國王的弟弟是他們的叔叔,本該護著他們,結果……
不過是大日的傀儡罷了!
他們之間的那點親情,在來大盛的路上逃脫對方派出殺手的過程中,已經徹底消磨光了。
反正他們兄妹倆在北鬥已經徹底沒了家。
不如乾脆點!
搏一搏!
說不定,他們能在大盛能闖出一片天。
想起會因為擔心她想家專門去學北鬥美食的明鈺、想起會刻意把藥做苦騙他們喝的傅老太醫、想起會拉著她一起從太醫院偷溜去無憂宮看望太子的九皇子、想起會溫柔笑著教她認琴弦的太子……
小公主情不自禁地露出純真的笑容。
————那是自父王去世之後,再怎麼努力也扯不動的笑容。
大盛的人,比北鬥好多人了!
殷天樞欲言又止,他怕傷了妹妹的心:“瑤光,你……”
“嘿嘿,你要阻止我?可惜,你現在阻止也來不及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和九皇子可是做了不少大事呢!”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殷瑤光頓時又挺起胸膛。
要不是需要保密,她好想向哥哥炫耀啊!
雖然一直被搶話,但看著這樣的妹妹,殷天樞無奈的神色之下卻摻雜著十足的驕傲。
最終,他滿含真情地歎了口氣。
“我們的小公主終於也長大了,哥哥有點失落呢……”
殷瑤光爽朗地拍了一下殷天樞的胳膊:“這算什麼?等萬國之宴結束後,我還有更讓你失落的事情要告訴你呢!”
殷天樞:???!
怎麼還有這種回答?
下意識在想到底是什麼事的殷天樞忽然脊背一涼。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眼皮跳得有點快。
就、有一種……
極其不祥的預感!
這時,躲避人群的顏老尚書悄悄走到兩人身邊。
“有把握嗎?”
“顏師您放心。”殷天樞對顏老尚書格外尊重。
這位和他父王交好,算是他的半個師長。
顏老尚書對殷家兄妹也很關心。
老人家捏著胡子,像長輩調侃晚輩一樣道:“老夫年齡大了,可沒有你們年輕人那麼撐得住,現在一想起待會兒要發生的事情,就一陣心虛呢!”
這是在安慰他們吧?
經曆三朝的顏老尚書哪會那麼容易心虛?
看著麵前的顏老尚書,殷天樞也跟著笑了。
其實他本來也不是太自信,是太子殿下給了他一個定心丸。
其實,他在大日期間曾寄回來過一封信。
那封信的大概意思就是想讓太子殿下出宮避一避。
因為他在大日那邊遇到了好幾股不明勢力,他擔心那些人也會對太子殿下不利。
尤其是太子殿下身體不好,政變簡直是最佳手段。
隨便帶幾個人就能把他抓了。
殷天樞把自己代入齊王,第一反應就是對太子下手。
所以他才會寄出那封信。
然後,回信的內容讓殷天樞完全想不到,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三觀。
“真的沒事嗎?”顏老尚書小聲道。
“若是覺得難受,就帶瑤光去外麵走走,彆露出什麼異常。”
這可是翻天覆地的大事,這兩個小孩真的撐得住嗎?
即使是自認見多識廣的顏老尚書,此刻站在萬心殿裡,看著毫不知情的人群,都覺得心臟跳地有幾分快。
距離既定的時間越近,就越緊張。
看著麵前的麵帶憂色的顏老尚書,殷天樞暗自出神,回想那天,自己也是用這幅神情展開那封信。
然後就愣住了。
太子直接把幕後勢力的所有人員名單列在上麵。
甚至連動機都寫得一清二楚。
比如,鐘重山的那位副將,叛變的原因是,他嫉恨鐘重山,意圖取而代之。
再比如,太子身邊的溫總管,叛變的原因是,他厭惡太監這個身份,想報複製造者。
殷天樞飛快地瀏覽了一遍。
那上麵甚至還有淑妃的名字。
若不是後來太子真的把淑妃給策反了,殷天樞是怎麼也不敢相信。
一個處處受人尊敬、連皇帝都不敢薄待的千年世家的貴人,為什麼要參與進這種事情?!
回信不過幾頁紙而已,卻看得殷天樞頭皮發麻,手腳發軟。
他飛快地塞了回去。
不敢再看了!
總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紙。
而是幽深的人性。
而且,看信的時候,他總會下意識回憶在寫這些字的時候,太子殿下那雙能看透人性、更加可怕的眼睛。
“哥!快看!”北鬥小公主突然聲音急促,用手拉動殷天樞的袖子,把他從出神中喚醒。
殷天樞剛抬頭,就知道妹妹為什麼會喊他了。
殿外。
齊王正穿著太子形製的服飾,在眾人的拱衛下,一步步接近萬心殿。
站在殷天樞身後的殷瑤光萬分不解:“齊王怎麼敢?這是逾製吧?!”
在大盛,太子作為儲君,服飾和皇帝差不多,服飾的精美和端重是普通皇子完全比不得的。
即使是對大盛製度不怎麼了解的外邦人,也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差距。
“嗬嗬。”
顏老尚書摸著胡子不說話,隻是眼神帶著點惋惜地看著殿外笑容滿麵的齊王。
殷天樞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顏師知道?看來,我不在的這幾天,京城裡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
雖然不知道齊王逼宮的消息,但是差不多已經推斷出經過的殷天樞很是感慨。
大盛果然是風暴中心。
不知道太子殿下會怎麼選擇。
“他知道個鬼!還不是剛剛我告訴他的!”傅老太醫不知從哪跳了出來。
看到老對頭,顏老尚書也不笑了,眼睛向上,冷哼一聲。
“齊王會逼宮,讓陛下立他為太子,這個可能,我和戚相早就預測到了。這麼簡單的事情,還需要你來告訴?”
隨後,顏老尚書用陰陽怪氣的聲音嘲諷道:“一個整日窩在太醫院的人能知道什麼秘密?要不是那天傅狻剛好去太醫院,你還有命站在這裡和我說話?”
“哎!瞧我這暴脾氣!”傅老太醫下一刻就開始卷袖子。
額頭冒著冷汗的殷天樞趕緊上前勸架。
“冷靜冷靜!二位請一定要穩住!”
“其他人要看過來了。”殷天樞一手壓著一個,幾近無聲說道。
一旁的殷瑤光也差點被嚇死。
齊王逼宮?!!
這麼隱秘的消息怎麼能說得那麼大聲?!
顏師可真是太大意了!
她朝看了看四周,見沒人關注。
頓時鬆了一口氣,捂著胸口的手放下。
她本來還覺得萬心殿的外邦人太多了,現在反倒開始慶幸。
大盛的人都知道外邦有很多奇怪的習俗,偶爾出點意外,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最多也就掃一眼。
剛好齊王來了,大部分人都去齊王身邊說話了,沒什麼人關注這個角落。
被殷天樞按住的兩位老者一臉沒好氣地盯著他。
“正想說你聰明呢,結果你就犯了蠢。”
殷天樞:“???”
怎麼還罵他呢?
“不過,這也說明了,我們倆的演技還是可以的嘛~”剛剛還一臉氣憤的傅老太醫忽然收斂,嘴角一揚,像個老頑童一樣嘻嘻一笑。
感到莫名的殷天樞一愣:“……啊?”
這什麼情況?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啊,小子,你還嫩了點。”
把自己從殷天樞手底下救出來,顏老尚書淡定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
絲毫看不出剛剛像個市井村夫一般挑釁的也是他。
千年世家熏養出來的氣質,那是不必說,看淑妃和顏瑤就知道,顏老尚書若是年輕個幾十歲,怕是一旁的殷天樞也比不過。
看著正常過來的顏老尚書,殷天樞也明白過來了。
剛剛是在給人下套啊……
但是,把他們兄妹倆也給套進去了啊!
殷天樞滿臉無奈,最後掙紮了一下:“顏師,下次可以提前告知一聲嗎?”
“告知之後,神情可就不自然了,你們的演技還有待磨煉。”隨口敷衍了小輩一句,顏老尚書瞥了眼身後的某處。
“他們聽到了吧?”
傅老太醫嘴角勾起,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絕對聽到了!那一瞬間的瞳孔縮小,我看得一清二楚。”
這樣笑著的傅老太醫,身上有股莫名的邪氣,讓一旁的殷瑤光忍不住後退半步。
眾所周知,醫毒不分家。
想救人時,悲天憫人,想殺人時,窮凶極惡。
一念神,一念魔。
傅老太醫轉化自如。
殷天樞震驚:……您老這是什麼眼神?鷹眼吧?!
“顏師是想讓那些使臣對齊王心生嫌隙?但這……有用嗎?”殷天樞有些猶豫。
“你小子懂什麼?千裡之堤毀於蟻穴,隻要他們心中有一點懷疑,最後就會無限擴大!再說了,我們又沒什麼損失,就隨便演演而已。”顏老尚書揮揮手。
老尚書表示,這在朝堂上生活的人,哪個不會演戲啊?
殷天樞:……好像也是啊。
反正也沒損失,這圈套嘛,不下白不下。
顏老尚書摸著胡子,知道這小子傲得很,斜了他一眼,教導了一句:“彆總自以為天下第一,這裡麵的水深著呢,你還有的學!”
殷天樞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雙沉默無聲、亙古不變的眼眸,輕歎一口氣。
“我早不認為我是天下第一,和那個人相比,我這輩子怕是夠不著。”
“咦?”
聞言,顏老尚書詫異地轉頭。
雖然他經常打擊殷天樞,但是他深知對方的資質。
天才嘛,傲一點很正常。
他以為對方得到三四十歲之後,或者需要經曆一些大挫折,才可能靜下心來沉澱自我,沒想到這麼快就醒悟了?
顏老尚書仔細打量著殷天樞。
這才驚覺。
從大日國回來的殷天樞,身上少了一抹倨傲,多了幾分平和,就像有了包漿的玉石,光彩不減,反而耀眼地更讓人移不開眼。
恍惚間,顏老尚書仿佛看到了第二個戚相。
等一下!
顏老尚書猛然想起剛剛殷天樞說的話。
這樣完美的殷天樞,竟然還有一個他認為一輩子也追不上的目標?
“是誰?”
這下,連顏老尚書都覺得有些驚悚。
殷天樞但笑不語。
他不覺得殿下喜歡彆人去騷擾他。
“咳咳。”眼尖的殷瑤光輕咳幾聲,以示提醒。
幾人頓時停聲,轉過身。
就見滿麵春風的齊王大跨步走過來。
“顏老,您怎麼在這?讓孤好找啊!”
意氣風發的齊王沒了往日見到顏老尚書的拘謹,要不是還有幾分理智,他甚至想當場改口叫祖父。
站在顏老尚書身旁的殷天樞眼神黑沉,迅速後退幾步,將場地讓出來。
齊王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他眼底。
看到齊王身上這熟悉的形製,殷天樞下意識把齊王和太子殿下作了一個對比。
同樣是自稱“孤”,太子殿下的氣勢可比齊王強多了。
同樣是黑色服飾,太子殿下像端坐霜天的王者,齊王最多就是在地上扯著嗓子亂喊的黑鵝。
同樣是被封為儲君,太子殿下得到的朝臣尊敬,而齊王……
想到這。
殷天樞忽然目光一凜。
眯著眼,快速地掃了一圈圍著齊王的使臣。
果然,都是些極其眼熟的牆頭草。
他們眼神閃爍,目光遊離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鬼點子。
說不上利用,但這些人對齊王肯定沒半點尊敬之心。
他們之所以露出恭敬的樣子,不過是為了讓齊王給他們好處。隻要齊王一有推脫,這些人肯定轉身就會譏諷齊王無能、還太子呢?在皇帝麵前乖得像條狗。
殷天樞表示,這些話,他之前已經聽過一輪了。
就是不知道,一貫高傲的齊王能不能受得住。
當大殿內的使臣占據了大約三分之二的空間,殿外火紅的太陽逐漸爬上琉璃瓦之後。
“陛下駕到————”
清亮的聲音響徹萬心殿。
讓所有人的動作都瞬間停了下來。
不論是在交談、在微笑、在暗怒、在憂愁、在忐忑。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被殿外的那抹身影吸引。
那位定鼎九州,即將手掌天下的皇者、朝臣心中的明君、無數外邦人心中的神魔————要出現了!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天下之盛。
儘在於此!
……
關雎宮。
小陽春不在,桃花凋謝,隻剩滿樹的枯枝還殘留著一點餘香。
“娘娘,事情辦妥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近湖邊行禮。
計劃成功了。
趁著皇帝和齊王不在,身為顏氏嫡女,在宮中經營多年的她非常輕鬆地掌控了整座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