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奢靡華美的朦朧氛圍在此刻被劃開一道口子,露出內裡傷痕累累的真容。
“這出戲倒是有意思,溫如玉哪來那麼大膽子?”
“哪有什麼意思,不過一出抗金的戲罷了,與其他戲也無甚差彆。”
台下有人低聲議論。
然而情節層層推.進,戲詞更時時刻刻調動情緒,議論聲消失殆儘。
“可恨賊寇太猖狂,年年進犯似虎狼,有朝渡過黃河去,掃蕩邊塵日月光!”
“教你們奴隸配奴隸,為的是往後有了子子孫孫,都是大金邦的人。”
士人程鵬舉與韓玉娘被關在柴房,金將強令他們今夜必須成親。
“你來看,這中秋月色分外光明,也可以算得是花好、月圓、人壽了哇!”程鵬舉道。
“唉!好糊塗的程相公哇!”韓玉娘氣鼓鼓,那嬌態可愛至極,讓人緊繃的神經舒緩許多。
看來溫如玉隻是在前麵敲邊鼓,說兩句詞刺一刺罷了,他一個唱戲的,哪敢影射北方戰局呢?
薑翎認真看著,覺得溫如玉會放個大招,也許會解決困擾戚無恙的問題,搞出一個大新聞。
“這,這,怎說鄙人糊塗哇?”程鵬舉摸不著頭腦。
韓玉娘神色一肅,唱詞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說什麼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裡幾多愁!”
“胡兒鐵騎豺狼寇,他那裡飲馬黃河血染流……”
同一輪明月下,有人錦衣玉食,醉生夢死。有人陷落敵營,戰死沙場。
“嘗膽臥薪權忍受,從來強項不低頭。”
縱觀中華數千年曆史,隻有窩裡鬥,麵對外敵入侵,炎黃子孫從來都不肯折下脊梁,怎麼到了今日,就有這麼多人,仿佛無知無覺,對國勢無動於衷?
“思悠悠來恨悠悠,故國月明在哪一州!”
這恨意從台上蔓延自無數人心中,叫人淚意難忍,眼眶發紅。一時間,台下喑啞,泣聲無數。就連之前開口嫌棄《生死恨》這名字不好的人,也啞了口舌。
“相公乃讀書明理之人,自古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韓玉娘一句句勸服程鵬舉,令人憶起國仇家恨。
溫如玉這一句句也落在所有人耳中。
“《生死恨》,好一出生死恨!”
小澤原太看著戲台,冷笑不已。
台上轉場極快,程鵬舉誤以為韓玉娘勸他出逃是金將存心試探,主動向金將坦誠。
金將重罰韓玉娘,並把她賣給他人。
韓玉娘受刑,聲聲痛徹心扉,令人不敢睜眼。
小澤原太反而看下去了,還露出笑來。
一些心軟的名媛、太太見玉娘慘態,淚落不止。
程鵬舉愧痛不已,打算帶著地圖回歸宋地,幫助宋將攻打金軍,他與韓玉娘約定,金營被破之時,就是夫妻相見之日。
韓玉娘贈他一隻耳環,程鵬舉匆忙被人帶走,掉了一隻鞋,被韓玉娘留下,以待再見之時。
後來程鵬舉憑借地圖,果然助得宋將攻破金營,而韓玉娘被轉賣數次,身患重病。
程鵬舉派人尋找韓玉娘,找到時,玉娘已臥床不起,夫妻相會,抱頭痛哭。玉娘一慟而終,生死永彆。
韓玉娘死之時,場中落淚之人不知何幾。
心中仿佛被撕裂一般,哀痛她命途多舛,憤恨這國仇家難。
小澤原太在戲終前離場,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原本戚無恙並不愛看京戲,覺得咿咿呀呀,煩人的很,今日竟然聽進去了,忽然覺得溫如玉這人還不錯。
“抱歉,失態了。”戚無恙雙目發紅,道了聲歉,也離場。
“說不定戚公子會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場。”
季淮生同樣動容,很快從戲中脫身而出,注視著戚無恙的背影,心中可惜,戚公子的舞步終比不過這一出《生死恨》,很快溫如玉又要多一批戲迷。
小澤原太在暗處抽煙。
家中的月仿佛與此地的月不一樣,若在家中,月見之日,全家齊聚,還會做白軟的團子上供。
大好河山,任人施為。
等徹底征服這片土地,就能把家人一起接過來了。沒有任何一刻,他覺得自己被排斥得這樣明顯。
不隻是因為中秋,也不是因為那可笑的《生死恨》,僅僅是因為,他不是這片土地的所有者。
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所有人都將臣服於天皇的聖威之下……
“小澤君。”
小澤原太轉頭,向戚無恙禮貌性笑了笑。最近國內都在抵製日貨,他希望戚無恙能吃下那些貨,以國貨的名義賣出,或者抬高國貨的價格,逼那些人不得不接受日貨。
但戚無恙十分難纏,就和這片國土上的其他人一樣令人反感。
在達到目的之前,一定要忍耐。
就像那些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謊言一樣,不但隻是說說,還要讓部分人嘗到甜頭。
小澤原太覺得戚無恙靠得太近了,還沒來得及後退,戚無恙欺身而上,瞬間卸掉小澤原太的下巴,把他胳膊扭住,然後從小澤原太腰間摸出一把小巧的格.洛.克.手.槍。
跳舞過程中,難免有些身體接觸。發現對方配著槍,戚無恙就在想這事。
即使小澤原太訓練過,身手不差,卻沒想到戚無恙膽大包天,竟然敢在這裡動手。這一瞬間失了優勢,被戚無恙控製住。
生死關頭,小澤原太露出祈求的眼神。
他太想活下去了。
戚無恙飛快上膛,對準小澤原太的眼睛,扣動扳機,又對準他另一隻眼睛,重複動作。原本雙眼所在的地方,爆開血洞,腦漿從中流出。
豺狼賊寇,本就該死。在小澤原太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薑翎的時候,戚無恙心中殺意瞬間達到頂峰,一邊聽戲,一邊製定計劃,所幸,今晚占儘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很順利。
小澤原太找的地方很偏僻,周圍並沒有人。
槍聲一響,很快會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戚無恙把他下巴裝回去,又把手.槍放在小澤原太手裡,偽裝出自殺的假象,從另一條小道離開。
過程中雙手難免沾了血跡,即使十分小心,西裝上也有一些。
他在衛生間反複洗淨手上的血,好在血濺得不多,西裝上隻有一些細微的血點,溶在暗色西裝裡,並不太能看出來。如果離得近,嗅覺靈敏的人,能聞到血腥氣。
莊園另有衛生間,休息室,供人整理妝容。而這裡的衛生間非常難找,知道的人不多,從他進來開始,就沒有見過彆人,算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他驚詫不已,正在猶豫要不要動手,聽見兩聲中氣不足的咳嗽,轉頭,發現是溫如玉。
“戚先生,你欠我一個人情。”溫如玉壓低音量,胸腔劇烈起伏,忍不住咳嗽起來,血從蒼白的指尖滴落,落在戚無恙西服上。
他咳得越發厲害,靠在戚無恙身上。
戚無恙扶住溫如玉,這才發現溫如玉雙手冰涼,鮮紅的血從他指縫滴出,暈在地上,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