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狼狽醜態。
等許多年以後,薑翎無意間聽到戲詞,能想起年輕時曾有個會唱戲的朋友,他便心滿意足。
“《生死恨》很好,我再沒聽過比這更好的戲。”薑翎寫道。
“那薑小姐能不能多誇幾句,然後把這張紙送我。”
薑翎點頭。
她重新換了張空白的紙,寫上題目:
評京劇《生死恨》
——生死堪憐,烽火哀歌
句句如天成,未有片刻停頓。
“中秋宴會,溫先生一曲《生死恨》,感人肺腑......”
“自古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北方失陷,萬分危急,戰報頻頻,難聞捷訊......”
下筆流暢,一氣嗬成。千字戲評,評過《生死恨》的情節,又盛讚溫如玉的唱腔,點到為止,餘味無窮。等薑翎寫完,回頭來看,竟無法刪增一字。
“忽然覺得私藏有些可惜。”
溫如玉看完,心中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欣喜。
字字句句,皆貼合他的心境。
人生難得一知己。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她聽了一場戲,便懂了戲中言,也懂了未儘之言。其實也並不難懂,隻是旁人不會這樣貼切,也難有這樣的筆力,細膩而深刻,將那場戲寫得天上有地上無。
溫如玉先是欣喜,後來都有些懷疑自己,難道他唱得真有這麼好?
文字總能賦予場景無限意境,比畫麵更動人的是經過作者審美與內心情感加工過的朦朧濾鏡。
那一出戲,已是不可複製的絕唱。
季淮生進門時頗有些猶豫,萬一溫如玉表明心際,他進去打斷是不是不太合適?
雖說雲中君已有婚約,但她太出色,有追求者很正常。季淮生悄悄從門縫往裡瞄,溫如玉好像在看什麼,還有兩三頁,字還挺多。季淮生瞬間精神抖擻,難道溫如玉在病床上,請求雲中君寫新章給他看?
溫如玉看完沒有?等他看完,能不能讓我看看?
季淮生輕輕扣門,道:
“溫先生,薑小姐,我回來了。”
“季先生進來吧。”溫如玉這時已經平複下來,隻要不唱戲,靜靜坐著,胸腔雖有餘痛,但能忍受。音量低一些,不影響說話。
“給溫先生帶了玉竹百合湯,潤肺止咳,也無葷腥,還有山藥粥,隨意用些,也好潤潤喉。”
自溫如玉進醫院,就喝了一些溫水,他不讓薑翎端茶,凡事都親力親為。隻要不咳嗽,也不影響行動能力,隻是看起來比常人虛弱些。
薑翎起到的照顧作用,更傾向於心理加持。溫如玉隻要看她一眼,便有無限柔情湧上心頭。
“多謝季先生。”
“我很敬佩溫先生的為人,也很喜歡溫先生的戲。”季淮生把湯放好,又打開食盒第二層。
“為薑小姐帶了清炒蝦仁,魚丸湯,下了兩箸雞絲麵,權作宵夜。”
“我吃過了,兩位慢用。”
“不知薑小姐寫了什麼,能否讓我看一眼?”
季淮生最後才說出內心一直渴望的事。
“季先生看吧,我本打算私藏,如果季先生、薑小姐都同意,可以刊登出去。我希望《生死恨》能繼續唱下去,即使不是我登台,也有其他同行上場。”
“莫非是戲評?”季淮生十分珍重,從溫如玉手中接過數頁文稿,一字不落看完,先前看戲時升起的複雜感情又被喚醒,重新在胸中回蕩。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用在此處正合適。”
“一閉眼,就能回憶起戲中景象,點評深刻,字字珠璣。薑小姐這篇戲評放在《玲.瓏》上如何?”
這一刻,季淮生仿佛看到了未來文壇上,最耀眼的那顆星辰升起的軌跡。
可以寫,戲評也可以寫。想必她還會接觸更多題材,帶來更多驚喜。
“如果溫如玉願意。我將它送給了溫先生。”薑翎寫道。
“我同意。薑小姐怎樣看?”溫如玉問。
薑翎點頭。
“那薑小姐要怎樣署名?”季淮生打算把這篇手稿謄抄一遍,原稿仍然留在溫如玉手中。
“溫先生的戲迷。”薑翎這樣寫道。
“或許讀者能猜出來,不過也無傷大雅。溫先生心中若有猜測,還請為薑小姐保守秘密。”季淮生不清楚溫如玉究竟知不知道薑翎的筆名,先叮囑一句。
薑翎在遣詞造句方麵,有種獨特的風格,細細品味,便能看出來。隻不過戲評在字數上比《玫瑰園》少很多,語句更加精煉,不算明顯。
“嗯。”溫如玉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但牢牢記住了季淮生的話。
雞絲麵很勁道,清炒蝦仁鮮美嫩滑,再加上魚丸湯,搭配得恰到好處。
薑翎吃夜宵的時候,季淮生在抄寫手稿。溫如玉在另一邊喝粥,他心情從未這樣好過。窗外明月高懸,希望時間定格在此刻。
“月上中天,薑小姐早些回去。”
醫院不是留宿的好地方,溫如玉聲音微啞,落在耳中,動人心弦。
“溫先生放心,我一定把薑小姐安全送回家,您先休息。”
季淮生寫得一手行書,字跡風流,抄完,把手稿交還溫如玉。
這瞬間,他仿佛聽到了後世人的評說,為溫如玉一台戲神魂顛倒,為雲中君的戲評驚豔不已。
“薑小姐,請。”
薑翎向溫如玉微微一笑,算是告彆。
回去時,薑翎才有空想小澤原太的死,究竟是誰替天行道,殺了這個惡客?
不知道中途究竟有多少人提前離場過,但戚無恙出去過。
季淮生同樣想到了這一點。
難道這就是戚無恙搞出來的大新聞?那可真夠大的。一想到小澤原太死了,季淮生臉上就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戚公子出去後遇到了溫先生,兩人一定相談甚歡。戚公子是念過軍校的高材生,想必找到了線索。”
“可惜,戚公子和小澤先生的舞池照,沒什麼用處了。”
“薑小姐你要不要?我送你一張,可以留著收藏......算了算了,死人的照片不吉利。”
季淮生自說自話,把車停在謝府門口,發現有人等在那裡。
那人立在月下,容色湛湛,氣質出塵,仿佛世外仙人。
季淮生心道,越家越雲舟,著實好顏色,好風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