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生將《玫瑰園》改好,順便將《重器》出售得的銀元送來。
“扣除成本後,共有三萬銀元。”
薑翎接過譯本,在紙上寫:
“勞你費心,一人一半。”
“不用,我已經在成本裡扣過了。”季淮生將出賬明細交給薑翎,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確沒有吃虧。
“為了方便攜帶,我都換成了金條,你好好收著。”
“我打算重開《玲.瓏》,妹妹既然換了筆名,又可以繼續刊登了。”
“最近有沒有寫什麼短篇?”
薑翎拿出一堆文稿,有微型,有詩歌,有時論,從遇襲到這段時間寫的東西都在這裡,最近才整理出來。
季淮生坐在一側,慢慢翻看。
《算命》,寫一個坑蒙拐騙的算命先生,和一些各有特點的客人,比如算出有兒子始終沒生出來的男人,隔幾天就找算命先生問女兒下落的瘋女人,算姻緣的舞女等,極具諷刺意味,又寫儘人間悲涼。
《背後》,第一人稱視角,主角覺得自己背後總有很多雙眼睛,而且他能聽到其他人的議論聲。向周圍人說了他的懷疑後,所有人都否認。他陷入自我否定,經常一驚一乍,真的瘋了。這次,背後的人都到麵前來,惋惜喟歎,這個人瘋了。
《摘星星的人》,雖然是童話風格,摻有古代神話元素,但整體是悲劇。地上每死一個人,天上就有一顆星星被摘下。
《理想的社會形態》,論述西方各個國家各種社會製度,以及思想意識形態,與國內對比,點評優劣。
《清明祭英烈》,事關上次遊.行,清明節快到了,仿佛所有人都淡忘了這件事。祭文不長,清醒且鋒銳,想必又能引起一陣風波。
其他作品同樣出眾,涵蓋各種類型。
她的思想傾向很明顯。《玲.瓏》以女性為主,不僅有時尚新潮頁麵,還有一些戀愛、育兒板塊,薑翎寫的這些作品,《玲.瓏》隻能刊登一部分,其他稿件更適合彆的報刊。
“到時候我來幫你轉投,要用什麼筆名?”
“楚辭、九歌、天問、太一……”薑翎寫下一串筆名。
“很喜歡屈原?”季淮生問。
“李建國,王定邦,張勝利……”薑翎又寫。
“我悟了。”季淮生恍然,感覺畫風突然就從神話式浪漫變成工業社會主義風情。
“這些都可以,隨便你安排。”薑翎覺得筆名已經不重要了。即使有許多文人受“雲式風格”影響,遣詞造句都有薑翎的影子,但薑翎的個人風格太獨特,不管她用什麼筆名,讀者還是能認出來。
季淮生點頭,薑翎又取出一半金條,寫:
“女子互助會。”
“好。”季淮生收起那一半,和薑翎的手稿一起放進小提箱。
他忽然覺得,這些輕飄飄的手稿,比金條還要珍貴。
整個時代的人都是迷茫的,文人關係著一國命脈,具有巨大的影響力,這也是政府拚命控製輿.論的原因。文人能以思想影響更多人,從而形成政黨流派。創作從來不是一個和平的過程,日方同樣控製了報社、文刊,試圖從思想上影響國人。
雲中君,以及國內一批文人,以筆為刀,將重重黑幕斬破,使人看到真相。即使窮困羸弱,滿目瘡痍,也比一個紙醉金迷、虛假繁華的世界好得多。
黑夜裡的燭火,總是明顯而微弱。
他沒有那樣尖銳深刻的筆力,沒有那樣瑰麗的想象力,寫不出具有力量的文字。做不了燭火,但可以做替她擋風的人。
“你寫想寫的,我用這些筆名來投稿。”
“謝就不必說了,也不必寫,你也讓手休息一下。”
“我們都有共同的理想,我做這些並不是出自私交。我們在為同一個目標而努力,這是公事。”
“女工越來越多,她們在學著自立,在為自己爭取更多權利。”
“《玫瑰園》被禁,卻有很多學生因此受到激勵,努力學習,廢寢忘食苦讀。還有更多人得知人體實驗的事,已經在北方行動了起來。”
“因為《重器》,開始有人追查倒賣文物的文物販子,避免讓文物流出國外。這些行為出自於公義,而不是出自於私利。”
“《司令》雖然荒誕好笑,也讓很多人看清了那一些所謂高.官是怎樣的麵目。”
“你做的一切沒有白費,在真正改變這個世界。也許它短時間看不出來,但天長日久,水滴石穿,終有一日,涓滴細流會彙聚成大江、大河,彙聚成海洋,衝破一切束縛著我們的力量。”
季淮生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最簡單不過的事。這一刻,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將房間染上一層金輝,顯得莊嚴而神聖,就連這樣平淡的語氣,都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
“理想主義者。”薑翎寫道。
“若說理想主義者,沒有比雲中君更理想主義的人了。以前報紙上有人評價,說你集理想、幻想、臆想於一身,寫的都是現實裡不存在的東西,毫無意義可言。”
“現在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因為他們已經知道,理想主義者是真正可以改變世界的,他們開始害怕。”季淮生連笑也帶著幾分冷意。
不去解決真正的根由,反而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厚著臉皮做完了之後,還要假模假樣給自己粉飾貼金,真當全天下的人都是瞎子、聾子、啞巴嗎?
“如果說它是一道高牆,現在牆的根基已經開始搖晃不穩,總有一日它會坍塌,淪為一片廢墟。”季淮生抱臂,神色微冷。
薑翎笑了笑。
季淮生說得不錯,自絕於人民,無異於自掘墳墓。
***
清明公祭之前,戚夫人帶著珍珠離開。戚家的產業在這段時間內已經處理妥當,戚無恙將大部分錢財都換成物資,打算增援前線。
他要離開了。走之前,來與薑翎告彆。
二樓向陽的地方放了一台鋼琴,這是原著裡麵描寫的場景,他幾乎完美複原,就連鋼琴都是從國外進口運來的。薑翎沒有學過鋼琴,但會看譜,偶爾對著曲譜彈一彈,不太連貫,不成曲調。靠窗的地方有台留聲機,正在放音樂。
是上次宴會時聽到的舞曲。輕快,優雅,很適合春天。
戚無恙忽然很想請她跳一支舞,自從中秋宴會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這支曲子。也不知道曲子的名字。
其實中秋那天,他本來想打算邀請她跳一支舞,隻不過被突如其來的麻煩給打斷了。如果下次中秋,還能聽到這支曲,就邀請她跳舞,她不答應也不行。
“下午的火車,我來向你告彆。”
“送你的懷表,希望你不要忘了時間。”也不要忘了我。
戚無恙把金色懷表放在薑翎掌心。
懷表是一對,裡麵放了一張照片。薑翎手中的懷表,照片是戚無恙。
戚無恙偷偷留在手裡的那一塊,裡麵的照片是薑翎。不過這件事情,暫時還不能說。太過親密了一些,顯得他們是一對情侶,或者是夫妻一樣。這點隱秘的快樂,已經足以讓他滿足。
薑翎很鄭重的答應下來,並寫道:
“一定要回來。”
戚無恙微微頷首,笑了笑,眉眼舒展,冷漠與陰戾瞬間散去,極清俊。他今日穿著軍裝,更顯挺拔,配有肩章,與平時那個不好說話的高傲公子完全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他沒有坐多久,叮囑了幾句,轉身離開。
薑翎剛把沉甸甸的懷表放好,忽然聽到他在樓下喊:
“薑小姐——”
她從窗台往下看,難道還有什麼遺漏的事沒有說嗎?
戚無恙站在光裡,挺拔如鬆柏,仰頭問道:
“在我回來以前,你能不能不要嫁給其他人?”
他神色認真且莊重,眼中隻有二樓被藤蔓花枝簇擁的窗台。小樓後是湛藍的天空,她仿佛站在畫裡。
戚無恙靜靜等待答複,心中卻十分忐忑,她應該懂我的意思。
薑翎低頭,龍飛鳳舞寫上兩個字。
再抬頭時,戚無恙已經轉身走遠,沒有回頭,背對著她,揮了揮手,道:
“我就當你答應了。”最後再不講道理一次。
薑翎折了一個紙飛機,擲出去,飛機竟飛了個回旋,重新落回窗台。
那一身墨藍軍裝,仿佛融進光裡,徹底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