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來,花枝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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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英烈》於清明這一日刊印,李建國這個筆名,初出茅廬就獲得了最大的版麵。
痛斥施暴者,追悼英烈,逝者安息,生者奮發。
所有為反法西斯而死的戰士,都是一國英烈。
為國而死,理應追悼。
已經有許多文人於此事抒發過心中憤怒,但“李建國”格外鋒銳一些,就算不知道這人是誰,也能想象出對方銳利的眼神和譏嘲、沉痛的表情。
太直接,太深刻,就差指著當局鼻子罵了。
李建國,查無此人。
多讀幾遍,字裡行間不都寫著雲先生的名字嗎?
有學生自發去公墓送花,把報紙疊好,放在墓前。沉眠其中的人,也有《重器》的忠實讀者。他們還沒來得及看到《重器》的結局。
所有讀者都因杜鳴玉失明而遺憾,最後她看見了這個世界。
即使滿目瘡痍,殘破不堪,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美好,也應該有看見、表達的權力。
清明後,並沒有追查到薑翎這裡來,住在租界,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姐,怎麼也不可能有李建國這樣陽剛的名字。更不必說,李建國後麵又有王定邦,劉勝利,張國強等新人接替。
一時間,報刊雜誌熱鬨得很,互相攻訐,不可開交。同時興起一番學習潮流。不但有李建國,還有張建國,劉建國,馬建國。報紙上清一色的建國、勝利、國強讓人防不勝防,找無可找。
無法與雲先生見麵,就以這種方式混淆她的存在,希望她一切都好。
當前本就興起了各種社團,由學生、知識分子、富家子弟、工人等自.由創辦,將一群誌趣相投的人集中在一起,隔一段時間就聚會一次。
現在又有追雲社、玫瑰社、建國社等種種團體,默默從報刊中搜集整理雲先生的稿件,仔細品讀,揣摩其中的深意。
有些社團表麵叫學習社,實際上宣傳社會主義思想,更將《理想的社會形態》等文反複看,求知若渴。如果雲先生可以講課就好了,從文中就可以看出來,她理念清晰,思維敏捷,要是能向她請教,一定收獲不菲。
即使眾人都知道她的名字,還是習慣性稱呼雲中君。從雲中來,不染一塵。
季淮生偶爾與其中的人牽頭,有太多人敬仰雲中君,都想見她一麵。他細細考察,從中選出一些代表,再聯係薑翎,征求她的意見。
薑翎很快同意。她真實生活在這個世界,卻因各種原因,始終沒有接觸過太多人,以前住在謝家的小院裡,現在住在這座偏僻安靜的莊園。
僅僅是不能說話這一點,就足以使她隻能被限.製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城市之外,識字的人不多,處處都是山匪、流民,即使出門帶著槍也不安全。
除了幾個朋友,以及一些女子互助會的成員,她再也不認識什麼人,繼續保持這種狀態,會靈感衰竭,寫不出有力量的文字。
如果離開,去過更安定的生活,同樣不是她想要的。這裡是輿.論的核心所在,有一國經濟命脈,貼近其他人的生活,有太多故事可寫。
聚會秘密安排在一個外國人的旅館中,最近幾天旅館並不接待外客。那個外國人是季淮生的朋友,一個嚴謹沉默的醫生,值得信任。
大廳中一共有二十把椅子,坐滿大半,季淮生也在其中。
為了方便薑翎講課,牆壁上臨時掛了一塊黑板。
自從那場宴會後,雲中君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至今為止,沒有任何報刊公開刊印她的照片。認識的人知道雲中君長什麼樣,不認識的人,隻能聽朋友描述。溢美之詞眾多,也因此讓人無法勾勒出具體形象。
真正看到她的時候,便覺得她值得所有美好的詞彙。
或許是因為才過清明不久的緣故,她穿著黑色大衣,短發,獨行而來,周身並無任何修飾,氣場極強,僅坐在那裡,就令全場安靜下來。
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詞去形容她,心中下意識升起敬意。原本準備了很多問題,甚至還想過雲中君和越雲舟之間的過往,現在覺得,過多關注她的私事,那是一種冒犯。
即使她年輕得令人驚訝,即使她亦有令人浮想聯翩的故事。
她是撰寫《玫瑰園》的雲先生,因此遇襲受傷,仍然沒有放下筆。寫完《重器》後,陸陸續續寫了許多文章,並不輸於前兩者,隻是筆名太多,沒有像前者一樣引發劇烈震動。
置生死於度外,氣度便從容下來。
薑翎起身,在黑板上寫:
“諸位好,請簡單介紹自己。”
“如果大家談得來,今夜過後,我們就是朋友。”
“我是薑翎,也是雲中君,還有更多筆名。與你們一樣,都希望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薑翎的寫字速度已經被練出來,不管是用鋼筆還是用粉筆。為了追求速度,不算特彆工整,雖然是行書,有了草書的恣意,更顯疏狂。
“季淮生,《玲.瓏》主編。”
“李臻苓,女子學院代表,向雲先生問好,您的書我都很喜歡。”
“劉書衡,追雲社代表,不耽誤大家時間,李同學說的,就是我想說的,我也敬佩先生的為人。”
“嶽千裡,京華大學代表。我也一樣。”
“……”
等來的人一一介紹完,薑翎把上麵那幾行字擦掉,忽然聽到心疼的吸氣聲,回頭,見一個學生說道:
“先生的字太好看,被擦掉好可惜,我忍不住吸氣,要是多帶幾塊黑板來就好了。”
“是的。”有人附和。
一時間,眾人又沉默下來。
忽然想起來,先生寫字是因為不能說話。
何等痛苦。
明明用語言可以表達,她卻隻能寫出來。難怪先生的文章語言都那樣精煉,因為她已經習慣於用最少的字,表達最多的內容。
有的人沉默也如山嶽巍峨,有的人口若懸河卻滑稽可笑。
“諸位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薑翎寫道。
“您覺得未來戰爭會勝利嗎?”
薑翎點頭。
“那要持續多久呢?”
“不會超過十年。”
十九世紀以來,戰火就燃燒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熊熊未滅,如今已經到了二十世紀,再過幾年,侵略者會被趕出去,戰爭結束,國內終將建立起統一的政權。
“官僚製度腐.敗,好享樂,好奢靡,風氣極差。貴族高人一等,貧民備受欺壓……問題太多了,先生你覺得要怎麼才能解決?”
“推翻重建。”薑翎寫道。
“先生覺得北方獲得勝利的可能性更高嗎?還是,這兩種政黨都不行,需要建立一個新的製度?”
“行與不行需要時間來考證,不可妄斷。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
“先生覺得未來會怎樣?”
“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就以這樣一問一答的形式,薑翎與他們互相交流,等他們問完,然後開始討論新的話題。比如,政府最近迫於形勢,漸漸鬆動,即將改變對外的政策,要開始反擊了。
這絕對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使人對政府有了一點微弱的好感。它總算正確行駛了一次政府的職能,而不是用來對付、打壓自己人。
薑翎也從交流中,對外界增進了許多了解。關於學生們的努力,以及社會各階層人們的生活百態。
結束時眾人都意猶未儘,見雲先生寫字速度越來越慢,知道她最近寫了太多字,手太累了,又敬又愧,心情複雜。即使都是同齡人,也沒有辦法把她當成尋常女同學來看待,她更像是師長、楷模。
同時心中又清楚知道她年紀甚至比他們更小,且命途多舛,親人零落,便下意識關心、擔憂她的身體狀況。
雲中君獨居在外,過得怎麼樣?
“先生,您有什麼需要的幫忙的嗎?隻要我們能做到,不能做到,創造條件也要做到……”
“承蒙友人關照,我很好,多謝關心。”
薑翎最後寫下一行字,向他們告彆。
她手臂微微發抖,神色仍然沉靜。即使表情溫和,也有一種奇異的清冷感,仿佛獨居於料峭的寒冬,周身都是皚皚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