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心頭一緊,首先飛速承認自己照顧不利的錯誤。
緊接著飛快地將這兩日張嬰的行程,尤其是剛剛發生的衝突,不帶任何偏好地仔細說了一遍。
說完,宮殿內寂靜了許久。
久到趙文忍不住偷偷用餘光瞟,恰好見到陛下單手緊緊地握住劍柄,另一隻手幾乎能將竹簡捏斷,似乎正在克製內心極度的憤怒。
他連忙低下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趙文並未感知錯。
嬴政的心情相當的不美妙。
今日趙興遞上來的情報,拋開裡麵的猜測、廢話和細末枝節。
就是三個要點。
“嬰公子的身份有宗族二次修改、登記,但相關官吏在這一年間陸續死亡。”
“扶蘇、公子高、公子寒府邸,都曾有一個孩子,皆因出生殘疾而被殺,其中,公子高與扶蘇的幼子,母不詳,並未被記錄在案。”
“六國餘孽曾在兩年前數次引發幾家大火,燒毀大多相關線索。”
……
雖沒有直接下定論,但字裡行間的意思很明顯。
張嬰是蒙家人的概率較低,雖然無法斷定是哪一位皇子的後代,但基本判斷是嬴氏王族血脈。
……
嬴政作為一個橫掃天下,睥睨六國餘孽的當今霸主。
正誌得意滿,卻發現自己的孫子被六國餘孽陰謀坑害,險些喪命。
怎麼會不憤怒。
……
良久,嬴政的嗓音才平穩地響起。
“楚國,熊家……既是私鬥,責三十大板,閉門思過。”
趙文愣住了。
熊公子作為挨打的對象,居然還要被責打三十大板,熊家隻怕是會要鬨啊!
但趙文回想起陛下之前銳利如刀的氣勢,立馬慫慫地點頭。
“樊家子,護……人有功,見義勇為者,獎二甲。”
“你讓趙高,不。”
嬴政的嗓音透著些寒意,“就你去盯著執行。”
趙文暗暗咋舌,這,這是完全不遮掩的偏心啊!
兩個當事人,一個被遷怒打板子,另一個因愛屋及烏,被獎勵普通人家兩百畝地一年的總收成。
“是。”
趙文剛剛應完。
恰在這時,趙高忽然踩著小碎步走了進來。
“君上。”
趙高低眉應諾進來,小心翼翼拱手道,“李廷尉、馮丞相求見,兩人已殿外等候許久。”
嬴政抬眉:“何不早稟。”
“奴,奴有罪。”
趙高說著就跪下來,明明是壯漢模樣,抬頭卻虎目含淚,“君上數日連夜朱批,每日簡牘壘起來能有老奴這般高。願君上休息。”
趙文尷尬得腳指頭扣地,恨沒有早點走,結果看了一場惡心人的戲份。
嬴政麵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
片刻後,他道:“召李廷尉,僅此一次。”
趙高臉上的表情瞬間從難過不舍,變成歡喜的拳拳敬愛。
“是,君上。”
……
李斯和馮去疾不是單獨過來覲見陛下,他們身後還跟著一車車的簡牘。
嬴政見李斯和馮去疾兩人行禮後,馬不停蹄地與趙高、趙文一起,將身後簡牘搬進來,壘成一座又一座的簡讀大山。
他臉上帶著無奈:“好你個李斯,這是不叫我安寢?”
李斯連忙躬身拱手,解釋道:“臣不敢。陛下,此乃各大官屬的大臣們,於月內針對《定國圖誌十大略》修訂後的細綱略。另,臣集群策之力,在郡縣製在重新做了標注。
臣與馮丞相已將其分為八大類,歸總成目錄,好方便陛下查閱。”
《定國圖誌十大略》是方針國策,相當於我國針對民生的十年規劃。
最初是由李斯起草,因其內容包羅萬象,周全細致,嬴政粗略後大為讚賞。
便下令將其眷刻分給各大臣,讓他們晝夜不斷,研讀探討。
以至於秦國連著六次的朝會大議題都是有關它。
在這裡麵,如軍功,民功,以及列國人士的功勞問題,朝臣們在吵吵鬨鬨中基本達成共識。
但像是官吏們的政功,皇親國戚的爵位獎勵,哪怕嬴政已表達觀點,李斯著書搖旗呐喊,贏氏王族也表示擁護陛下的決斷,願意推行郡縣製。
但以王綰為首的文官團體始終頗有微詞,時不時冒出一點反彈跡象。
甚至可以這麼說。
嬴政之所以在登基後,立刻安排一趟去老秦地的第一次巡遊,祭祀上天,彰顯力量。
這不乏有告誡堅持“古禮不可廢”的老頑固們的意思。
他的功勞已超越三皇五帝,他已經是前無古人的大帝,誰也彆想阻礙他大刀闊斧的改革。
嬴政本就看中《定國圖誌十大略》,現在又聽李斯說在郡縣製上有創新,臉上難免露出些期待。
嬴政拿起總綱目簡牘翻閱。
李斯先是將意見分成,讚同、不讚同和中立三大類。
然後再按照每個人的官職,從大到小依次排序,可以說,每個官員的觀點,派係,都一目了然。
在這裡,李斯用了很殺人誅心的一招。
他將以王綰為主的反對派官員們的姻親關係,標注六國背景,做網狀羅列。
要知道秦國絕大部分官員都有六國貴族背景,彼此間也是你聯姻我,我聯姻你。
所以被李斯這麼一重點羅列,王綰簡直像是潛伏在秦朝的六國餘孽頭子。
就連深諳李斯手段的秦始皇,見到這份簡牘也難免皺起了眉。
“嗯,縝密得當,我看王綰多半又要來請辭歸家。”
片刻後,嬴政捏了捏眉心,放下簡牘,開了個小玩笑。
李斯聞言隻點了點頭,雖然他早知道陛下心誌堅定,更重看人才,而不是背景。
但聽到嬴政明示不會就此罷免王綰時,難免有些失望。
秦始皇將沉甸甸的一卷簡牘放在案幾。
他瞥了眼李斯眼底的青黑,語氣溫和不少:“你且多歇息兩日,其他文臣也得出些力。”
李斯心裡一突,他知道這是陛下關心,但也是一種隱晦的警告。
他忙拱手道:“陛下夜以繼日的批閱簡牘,臣比陛下尚小幾歲,豈敢稱勞累。此外,另有一事……”
李斯說到這偷瞪馮去疾,使了幾個眼色,對方巋然不動。
李斯暗罵一聲老狐狸,然後拱手,道:“臣還有一事請奏。”
嬴政心情不錯,抬眉:“廷尉大可暢所欲言。”
“臣請奏操持陛下的壽誕慶典。”李斯道。
嬴政的眉頭微微蹙起,他沒有開口,李斯始終保持弓背拱手的姿勢。
沉默半晌,嬴政才緩緩起身,獨步來到兩位臣下的身邊。伸手拍拍李斯的肩膀,道:“朕相信廷尉能給我一個應當的理由。”
李斯聽到那個自“朕”時,心頭一緊,深深地籲了口氣:“臣恩謝陛下信任。”
然後他將理由說出來。
秦皇去年一統六國,強勢稱帝,然後改革郡縣製,大興土木工程等,不停地頒布新律令。
在秦國做官,有一個鐵律,那就是必須對相關《秦律》倒背如流,否則很可能因一點錯漏而丟小命。
所以秦朝官吏,上上下下都進入懸梁刺股背誦秦律的模式。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郡縣令們一個個背得瘋魔,無暇過年。
惴惴不安的新秦人便以為秦國不準許過臘月祭。
全國將近六分之四的民眾不慶祝十月的臘月祭,老秦人也被謠言帶進溝,誤以為新年也被改革改沒了,於是也不過臘月祭。
等李斯知道這件事時,臘月祭都已過去快三月了。
李斯和一眾朝臣都認為這事必須妥善處理,以防被六國餘孽利用輿論,激起民怨。
他們最初想著讓秦皇下明詔歡慶過臘月祭。
但王綰拒絕,認為這烏龍事有損朝廷的威嚴。
後來博士淳於越提議,不如以陛下登基為帝,普天祝壽為由頭,宮內大宴群臣,宮外軍民同樂。
李斯等人連連讚同,於是便急匆匆來尋秦皇。
嬴政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溫聲道:“廷尉思慮縝密,言之有理。不過,這事與壽誕無關。”
“陛下?”
嬴政伸手擺了擺,李斯和馮去疾兩人隻能閉言。
“廷尉,我等可為邊陲將士慶賀,可與天下黔首共慶新朝。但慶壽慶典之類,過於浮誇,不必再提。”
兩位朝臣聞言一怔。
李斯暗道不好,他見陛下巡遊老秦地,便認為陛下愛名利,所以才提議大辦壽誕,好讓嬴政享受榮光。沒想到陛下竟然不答應?
李斯第一個匐身拜道:“臣等心思淺薄,不知陛下品行如此高潔,那就不辦……”
老神在在的馮去疾差點沒揪斷幾根胡須。
他睥睨李斯一眼,學什麼法家啊,合該是縱橫家的好苗子,好的壞的全讓你先說了。
嬴政慢慢在殿內踱步,忽然餘光看到趙文,忽然想到被迫流落在外的張嬰。
他眸光微斂,大辦一場,祛祛晦氣,也是好的。
嬴政腳步一頓,忽然開口道:“你們說得也有些道理。這樣,明日春祭大辦一場,也算彌補臘月祭,辭舊迎新。”
嬴政突如其來一句,簡直就像即將大結局時猛地放一個大招。
李斯剛準備稱讚陛下不愛名利,結果話一瞬間卡在喉嚨裡,憋了憋,還是忍不住咳嗽出聲。
馮去疾差點笑出聲,很是看不上地瞥了李斯一眼,不開口。
趙文更是驚愕,嬰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竟能陛下這般記掛,這般榮寵?
嬴政沒再看他們,他的目光向後:“趙文。”
“是,陛下。”
“你去請徐仙師……不。”
嬴政起身,沉吟片刻道,“去喚韓方士過來。”
“是,陛下。”
……
……
數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晚。
往日寂靜的少府煉丹區,如今卻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嘶!那小子著實可惡。”
一名方士頂著兩隻熊貓眼,幾乎是歪著脖子在說話,“若非我上前一步擋住那屠戶之子,隻怕熊公子命都會斷送!”
“嘶!”其餘方士幾乎倒抽一口涼氣。
某悲傷春秋的方士甚至上前一步,嗚呼哀哉好久,再憤怒道:“上書,我們必須上書!這是欺我們方士無人,得告訴徐師尊,啟奏陛下。”
眾人麵麵相覷,並未表態。
熊公子捂著像發麵饅頭一樣的臉頰,臉色陰沉:“有勞各位,事後熊家必有重謝。”
“對!必須去!我聽說韓師兄剛還被陛下召見,肯定是要安撫我等。”
“啊,居然能被陛下召見,那定是要為熊公子出頭了!”
“熊公子太可憐,明明是清理師門,竟遭遇匪徒。”
圍著熊公子的方士們義憤填膺,挽起袖子。前坪周圍的屋裡,還有些方士推開窗戶、或者拉開門縫,一臉蠢蠢欲動。
眾人正激動地互相分攤伸冤任務。
一群落地無聲的宮衛、內侍們麵無表情地推開了大門。
他們如摩西分海一般分兩排站好。
之前被他們念叨在嘴裡的韓方士耷拉著臉,有氣無力地走進來,誰都不搭理,看到熊公子還瞪了一眼,然後“啪”地關上門。
再之後,一張用來處罰人的長條板子被搬了進來。
方士們一愣,安靜如雞。
熊公子驀然起身,因為最後走進來的人居然是趙文。
他心裡升起一絲絲涼意。
“熊公子。”
趙文雖不高,但當他用下顎線看人時,給足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陛下有令,私鬥,責三十大板。請吧。”
“什麼!這不,不可能!”
熊公子瞳孔地震,他可是受害者,皇帝怎麼可能如此是非不分,“你假傳,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動作利索的宮衛們鎖住四肢,如抓拚命折騰的小雞仔一樣,輕鬆壓製在木板上捆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