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在即,你也就算了。我們若連種子都借不到!來年可真要餓死了。”
“那你的意思是,受嗟來之食?你忘了這麼些年我們的信念?”
……
那人還欲辯駁什麼,卻在發現張嬰踏入房門前猛然住嘴。
其餘人也是。
他們看到張嬰後都努力轉換表情,露出和煦的微笑。
章父還起身給張嬰端了一杯暖湯過來:“天氣冷,趕緊喝口暖暖身子。”
順便又瞪了兒子一眼:“讓你好好照顧,怎和你阿母一樣,一點也不細致。”
章家少年滿臉苦笑。
恰在這時,那群人的後方響起一個猶豫的怯怯的聲音。
“嬰,嬰公子?”
張嬰一愣,長安鄉的人都喚他小裡正、小裡正,難不成這屋裡還有熟人?
他探頭看過去,發現一個胖乎乎的少年身影,從某位軍卒身後探頭出來。
“樊阿兄?!”
張嬰有些驚喜地衝對方揮揮手,“你怎的在這?”
樊家少年也有些驚喜,他一溜煙跑過來,劈裡啪啦就是一通介紹。
說他本來是來長安鄉送東西。
沒想到這一送,竟看到以為早死的阿姊。阿姊不但沒死,還二嫁給一位鰥夫,當了後媽。所以他沒急著走,想看看阿姊過得到底好不好。
“長安鄉真是一片福地,不光找到阿姊,還見著了嬰公子。”
樊家小子感慨了好幾句,然後從兜裡掏出來一個小玩物,遞給張嬰,“這是姊夫送我的玩具,這鳥可真有趣了,踩它的腳,便能自己動。送給你玩。”
張嬰原本打算婉拒,但聽到這句話時身體一頓。
踩到腳,
便能自己動!
“石室行者踏碓,困甚忘卻下腳①。”
這不就是在形容以腳踏代替用手舂米,效率起碼提高一倍的踏錐麼。
張嬰接過木鳥玩具。
他將肚子的外殼撥開了一些,裡麵隻是幾根製作精巧杆子。他又撥動一下鳥腿,齒輪杠杆滑動,鳥嘴便開始一啄一啄。
原理不說完全相似,但勉強能說得過去。
很好,他需要的那一枚“小蘋果”,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張嬰愛不釋手的模樣落在樊家小子眼底。
他浮現出滿滿的笑意,扭頭看向某位絡腮胡軍卒笑道:“姊夫,我就說你這一手了不得,你瞧,把嬰公子迷得不行。”
絡腮胡笑了笑,明顯缺了拇指的大手憨厚地撓了撓後腦勺。
倒是他身旁的士卒伸手拍拍絡腮胡的肩膀,開口道:“那是,你是不知你這姊夫的厲害,當年那些登城梯啊,戰車啊什麼的,他都修得又快又好,若不是斷了數根手指,哪怕半身動不了也能在軍營……”
“好了!也沒喝酒,你少說兩句。”
從門外抱著石臼進門的章父笑罵了幾句,然後將石臼擺在張嬰麵前。
張嬰愣愣地看著對方。
“我聽小子說,小裡正對徭役裡的舂米很是好奇。”
章父將木杵也放上,還撒了點穀物進去,順手砸出“咚咚咚”的聲音,“其實就是這樣,也沒甚好好奇的。”
章父重複、機械地操作了一會杵臼用來舂米。
張嬰探頭瞅了幾眼,手臂都揮舞出汗珠了,這米殼還沒去掉五分之一。
“阿父,你且歇一歇。”
章兄向木杵伸過手,想替代章父舂米的位置。
章父一揮手:“行了,你阿父這點力氣還是有的。”
“阿兄,為何隻用手呢?”
張嬰扯了扯章邯,露出疑惑的神色。
“何意?”章兄迷茫。
“就是,唔……我們有手有腳,為何不能用腳?”
眾人聞言一愣。
忽然有軍卒憋不住噗嗤一聲,然後笑出聲:“小,小裡正,這,這手可以抓住木杵,哈,但,但腳指太短,抓,住不住啊。”
“哈哈哈……”其他人也跟著笑出聲。
唯獨樊家小子沒笑。
他神色稍帶激動地看著張嬰,道:“嬰公子,莫非……是又有改進的法子?”
絡腮胡聞言愕然。
自家剛認下的阿弟怎麼這麼輕信他人。
尤其當他看見阿弟蹲到稚子麵前,一副興衝衝要跟著乾的模樣,頓時忍不住出聲。
“阿弟,他還不到三歲。”
“姊丈!你是不知曉嬰公子的聰慧!”
樊家小子傲然站立,忽然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大聲地開口道,“姊丈,你們近期每日食用的豆腐,便是嬰公子弄出來的!”
眾多士卒一愣,麵麵相覷,他們還真不知道。
“此言當真?”
絡腮胡滿臉疑惑地看向樊家小子,“你前日不還在屋裡說,若沒有你,隻怕這豆腐還得晚幾年才能出……”
“姊夫!姊夫啊!”
樊家小子連忙衝過去捂住姊丈的嘴,然後小心翼翼又賣乖地看向張嬰。
張嬰秒懂:哪個青少年沒乾過這種吹牛皮的事呢!
“樊阿兄很棒!說得對!”
張嬰連連點頭,小手還比了一個大拇指出來,“若非阿兄,這豆腐……唔,豆腐起碼還要上百年才能出來!”
“嬰公子!”
樊家小子就差感動落淚,他沒想到張嬰會這麼給麵,說實話,他之前隻是祈求嬰公子不要生氣發怒。
屋內眾人看向張嬰的眼神更加溫和。
“你看,這木鳥也是一動一動,用腿的。”
他又扯了扯章兄,指了指還在“哚哆哆”的石臼,“阿兄,這動作不一樣嗎?為何我們不能也用腳呢?”
“唉,我來與你說……”
絡腮胡不屑的眼神還停留在眼底,整個人僵住。
他忽然衝到逐木鳥玩物前,小心翼翼地撥動著,眼睛越來越亮:“足下,用趾,對啊,如果用上這個……對,還有這個……腳也是使力啊!”
張嬰年齡小,但絡腮胡的實力可是經過驗證的。
眾士卒見他態度不對,神神叨叨的,一時間也有些期待。
等絡腮胡自言自語完,有人忍不住問:“三弟,你,你瞅著可行?”
“我,還沒做出來,不敢確定,但是……”
絡腮胡子一手撥動著七零八落的木鳥,眼底閃爍的亮光越來越大,“若真做出來。日後,彆說我們能用上勞動力,隻怕半大的小子也能幫忙舂米!”
眾多軍卒一愣,臉上也隱隱浮現出激動的神色。
樊典其實也很震驚,但見絡腮胡這般震驚,頓時得意地抬起眉。
“姊丈,阿嬰是不是很聰慧!”
“是是是!”
絡腮胡兩眼放光地瞅著張嬰,忍不住上下打量,“你,你真是因這玩物所想?”
“嗯。”
張嬰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腦袋,“所以,真的能用腳?”
“可行!當然可行!用腳,以後隻用腳。”
絡腮胡曾經是世代木匠,屬於段氏。
專門負責做農具,既然被點撥到關鍵之處,自然知道如何操作。
他滿臉興奮地拿出工具開始改造石臼。
看他做東西的模樣,就好像在他身前放了一個四倍速遙控器,又快又好。
沒多久,一個在眾多軍卒眼中長相有些怪異的玩意出現。
“這,餘兄啊,這真能行?”
絡腮胡壓根沒理會袍澤的疑問,他示意另外一人再搬來一個原始的石臼。
然後表情嚴謹的給兩樣農具裡注入同樣分量的穀類。
再拉來兩個身形力量都差不多的袍澤。
絡腮胡開口道:“來,舂米!”
兩位被臨時挑出來的袍澤有些懵,彼此對視一眼,然後笑罵絡腮胡幾聲後,他們幾乎是同時開始發力。
張嬰還發現,這兩人的動作、力道甚至是舂米的頻率都幾乎一樣。
顯然不是第一次陪絡腮胡,做這種對比測試的事。
兩人忙活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
使用石臼的那位,一開始還能跟上另外一位的頻率,但隨著汗珠落下,他的頻率不自覺慢了八分之一,之後又慢了六分之一……
至於另外一位用腳踩舂米的,不光表情輕鬆許多,甚至還有閒心調侃對麵是不是晚上與妻交流太多,以至於現在身體發虛,力量使不出來。
現在都不用看裡麵的穀物。
光看這兩人勞作時的精氣神,就足以令士卒們兩眼發光,“嘖嘖”出奇。
而等絡腮胡將兩人的勞作成果弄出來,公布對比結果時。
用踏錐的那一位滿臉驚訝:“我,我竟比他多舂出四分之一的米!這,這我還沒那麼累。”
其餘人終於憋不住議論起來。
“才一盞茶時間,就能多四分之一?那半個時辰一個時辰能多多少?”
“對,而且你看田,他都沒怎麼出汗!還有一點,如果左腿累了,還可以換右腿,這,豈不是可以一直衝下去。哈,我迫不及待想去官府賺徭役的錢。”
“哈哈……有了銀錢,也不用借糧種。我早看那熊家小子不爽了,我們沒收呢,還一副施舍嫌棄我們的樣子。”
……
士卒們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興奮。
他們一個個摩拳擦掌,互相討論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賺取銀錢。
之前拒絕十八皇子的饋贈,並不是因為自身富足,甚至與來者居高臨下的態度關係不大。
純粹是他們體內那一股子傲氣。
他們想法也很簡單,選擇幫助他人,就甘願承擔貧困後果,不願讓其他人買單。
但……
若是能通過勞動,自食其力讓日子過得更好一些。
他們當然也是喜悅歡迎的!
某位士卒忽然拍拍絡腮胡的肩膀:“還是你!了不起的糧官呐!”
“我有甚了不起的。”
絡腮胡忍不住看向張嬰。
鳥類玩物,從春秋時期傳承到現在,曆經多少人之手,世人均看不破。
唯這稚子一眼窺破天機。
這才是真的了不得!
他之前還覺得上麵糊塗,弄這麼個小裡正過來來糊弄人。
現在卻在心裡默默致歉。
一定要感恩陛下,送來這麼一位福星!
看少府挺喜歡掛絹布橫幅,宣揚祥瑞豆腐。
他們要不有樣學樣,也掛塊感恩陛下的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