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任由胡亥拽著他的袖口, 語氣溫和。
“為何?”
胡亥一愣,下意識地說出心裡話,道:“大兄, 我也行啊!我明明更好的嘛。”
那稚子都可以利用軍卒作秀, 我難道不行?
“你行什麼?”
扶蘇的臉上褪去笑意,他可以縱容小兒的小心思, 但這份心思不能是踩在大秦榮耀的士卒身上。
他輕巧地將胡亥的手從衣袖處扯開,靜靜地看向胡亥, “你告訴阿兄,誰與你說起過長安鄉。”
胡亥一時語塞。
扶蘇溫溫和和的時候,他甚至敢嗆聲。
但當對方笑意褪去,胡亥仿佛麵對一柄緩出鞘儘顯鋒芒的君子劍, 戰戰兢兢。
“大兄, 先生不曾與我說過!”胡亥急忙解釋。
“嗯。”
扶蘇沒說什麼,掩下眼底閃過的一道利芒, “你還小, 應當去學宮好好讀書。”
“可大兄。”
胡亥見扶蘇態度緩和, 又敢探頭出來道,“那小子比我還年幼呢。他都可以當代裡正。”
“嗯。但他也需熟讀律法。”
扶蘇摸了摸胡亥的腦袋, 語氣溫和下來,“你若也想去,《田律》、《效律》、《效律》等十幾卷律法都熟讀了,大兄就帶你去。”
胡亥一哽, 看著對方笑盈盈的雙眸, 立馬明白大兄這條路走絕了。
胡亥回頭,眨巴眨巴雙眸,抿起嘴, 直直地瞅著鄭夫人。
鄭夫人有些心疼胡亥,低聲道了句:“兒啊!你看胡亥年紀尚幼。讀這麼多律法。”
“阿母說得對。十八弟年歲尚幼。”
扶蘇轉身溫和地安撫鄭夫人,“不如等他癡長幾歲再委以重任,屆時,我再帶他去。”
鄭夫人聽著也覺得有些道理,於是又對胡亥說:“你阿兄說得也有些道理,胡亥,不如我讓少府工師再給你做些玩物好麼。”
胡亥徹底心梗。
不過他也不是輕易放棄的性格。
否則也無法從幾十個兒女中脫穎而出,獲得嬴政和鄭夫人的一絲偏寵。
胡亥故意跺跺腳,癡纏了鄭夫人一會,不再與扶蘇提這番話,反而虛心詢問一些士卒方麵的事。
扶蘇也欣然回應。
宮內又恢複其樂融融。
次日,胡亥一路小跑到嬴政處。
“父皇,天氣寒冷,我能不能去看望老秦軍呢?”
嬴政眼睛都沒眨一下,慢條斯理地擱下朱筆:“沒放棄?你為何想與阿嬰作比較?”
胡亥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沒想到父皇居然很清楚。
但聽到父皇稱呼對方“阿嬰”後,越發有些不服氣,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最後求助地瞟向趙高。
正在給嬴政研磨的趙高沒有動,一直到胡亥“噠噠”跑走時,趙高都沒有看一眼胡亥。
嬴政忽然道:“也不知讓你當他先生,對你好是不好。”
“君上恩寵。”
趙高噗通一下便跪在地上,謝恩,“奴不過罪臣之子,能有幸教導一名皇子律法,此乃潑天的福運,豈會不好。隻,奴不明白。”
“嗯?”
嬴政似笑非笑地看向趙高,“就知你護他,說吧。”
“奴那點心思何曾逃得過君上的法眼!”
趙高自嘲了幾句,然後低聲說,“隻奴沒想到,鄭夫人居然也會關心朝政。”
嬴政擱下筆。
昌平君熊啟以及他身後的楚係力量,始終是橫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曾經待熊啟很好,讓其成為秦國相邦十三年。
不光是熊啟與華陽夫人關係密切。
更因為熊啟出生後的人生軌跡,與他簡直一模一樣。
同樣是質子,同樣是被繼承王位的父親拋棄在原地,隻他最後回到秦國成為王,而熊啟始終被留在秦國,從未踏入楚國一步。
可對方卻在李信攻楚時謀逆,哪怕以末代楚王身份而死,也沒消他心頭之恨。
秦國的楚係勢力也因此蟄伏,而鄭夫人,正是維係他們的核心之一。
“……他想去。”
嬴政緩緩舒展開眉峰,“就讓他長安鄉的東區。”
趙高聞言一頓。
他明白陛下這一回是準備拿胡亥探一下楚國派係的底蘊。
他也清楚陛下是想借爛攤子讓張嬰吃一次虧。
正常來說,胡亥公子去西南區不是更能讓張嬰吃虧嗎?
陛下為何會選擇隔開兩人?這是護著張嬰?
“君上,這西南區的……?”
趙高還想裝個傻,說不定還能給胡亥撈點政/治資本。
然而在與嬴政平淡的雙眸對視時,趙高頓時渾身一個激靈,連忙低頭道,“奴,奴這就去告知胡亥公子。”
“嗯。”
……
數個時辰後,一輛從鹹陽駛出宮殿的馬車上。
胡亥正抱胸碎碎念:“父皇為何隻讓我去東區!我覺得西南區更適合我。”
趙高口舌都說乾,已經不知再如何解釋。
他隻好拿出一本秦律出來,慢吞吞道:“扶蘇公子昨日命人傳話,給了我一摞秦律竹簡,命我重修律法,勿惹是非,否則會有嚴懲。”
胡亥尷尬地咳嗽一聲,眼珠子左右轉動,轉移話題道:“咳,知己知彼百戰不貽,我再看看張嬰。”
說罷,他又將車簾拉開一條縫,偷偷瞅著那邊。
被胡亥盯著的正是在田埂背著手,慢慢溜達的張嬰。
片刻後,趙高忍不住道:“胡亥公子,是想召見他嗎?”
“我召見他?”
胡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他也配?我可是堂堂皇子,難道不應該是他親自過來拜見我嗎?”
“……”
趙高:那你這樣偷瞄也沒好到哪去啊。
“我看他也沒甚稀奇,連個少年都籠絡不好。”
胡亥見張嬰與一個少年說什麼,對方卻頻頻搖頭,忍不住嗔笑一聲,“對這種賤民,扔些粟米、布匹不就乖乖聽話?真是蠢笨。”
“胡亥公子。”
趙高的臉色嚴肅起來,在宮裡說說也就罷了,現在可是在宮外,萬一被有爵位的裡民聽到就不好了,“你還記得出宮前答應鄭夫人的話嗎?”
“是是是……要善待賤……士卒。”
胡亥無聊得打了個哈欠,又將車簾掀起來看了一會,忽然眼珠子一轉,“先生,你說我人不來,但粟米、布匹來西南區如何?”
趙高心頭一緊:“胡亥公子你……”
“哎!對啊,我們贏氏王族怎麼可以厚此薄彼呢!給東區的軍卒送東西,難道西南區的軍卒就能被忽視?”
胡亥越說聲音越大,臉上閃爍著興奮的笑容,“哈!我記得裡正也有戶口數量的考核吧?先生,等那些人都跑我們東區去,我看張嬰怎麼收人頭稅!怎麼哭!哈哈哈……”
趙高聞言有些無奈。
胡亥之前的書算是白讀,秦律嚴禁戶籍人員亂流動,壓根不可能出現他想象的情況。
況且這些頑固的功勳軍卒可不像尋常黔首那般貪財,好擺弄。
但是……
趙高的目光落在衣衫破爛的少年郎身上,眼底閃過一抹精光,也不是全無搗亂的辦法。
“唯。”
……
……
張嬰完全不知道還有人在暗戳戳地偷瞄他。
他被半大少年撈到身上,背了起來。
對方苦笑道:“小裡正,你能彆問我了嗎?我真不敢帶你去服徭役的地。這樣,我帶你去找阿父,他若同意就行,成嗎?”
“哦。”
張嬰沒想到對方態度這麼堅定,隻好點頭。
初春,茂密的水草在溪湖邊打著圈,田埂四處可見辛勤勞作的農人。
張嬰乘坐的人力車跑得飛快,不過半個時辰,便抵達了裡巷。
他們遞了傳,過了裡監門那一關。
半大少年來到自家屋前,他剛將張嬰放下,準備推開虛掩的木門。
裡麵忽然傳來的爭執聲。
“不需要!我們這些士卒都過得很好,不需要粟米和布匹。”
“章老丈,你,你怎麼就這麼頑固!這可是十八皇子記掛著你們這些殘廢,才特意送些粟米和布匹過來,你們怎麼的還不領情。”
“我等,拜謝十八皇子的恩典。但老章我有手有腳,也有一把子力氣,夠活就成,不浪費大秦的糧食。這些不如送到九原、百越,給還在拚死戰鬥的袍澤……”
“章老丈,我懂了,你嫌少了對否?你放心,十八皇子不會隻送一次,若你們是懂恩的,七日後,我還會帶著粟米過來。”
……
張嬰又聽了一會,總結下來,就是皇宮裡的十八皇子,慰問退役老兵前來送溫暖送福利。
他微微皺起眉。
送米、布福利是好事,但裡麵那人的語氣也太傲慢了些。
一副施舍的模樣,也難怪裡麵的老丈要死不接收。
等會,十八?胡亥排名是多少來著?
光球激動地跳出來:[宿主,好像就是胡亥啊!他排名十八!]
[哦。]
[……沒,沒啦?宿主你不好奇嗎?不想去看看嗎?]
[還成。]
張嬰對胡亥,應該說對所有青史留名的人都好奇,但閒暇時看看可以,[不能耽誤正事,等以後有空帶你去看。]
光球具現化出一滴汗:你這怎麼說得像去參觀動物?
……
張嬰沒和係統多聊。
在軍卒又一次拒絕時,裡麵忽然傳來“哐當”青銅器狠狠砸落在地的聲。
緊接著有人氣急敗壞道:“好,好得很啊!我如此辛苦送來,你竟不領情!真有氣節,俸祿、土地、還有這一屋一瓦都還給陛下!”
“行,既然你們各個家有餘糧,想必今年春耕也是不用去官府借牛,借春種了對吧?”
……
伴隨著最後幾句陰陽怪氣的威脅,屋內衝出來一個身著皮襖滿臉陰鬱的青年。
那人一抬頭,恰好與張嬰對視。
華服青年臉上先是閃過一抹嫌棄,離開幾步後又退回來,瞅著張嬰一會,居高臨下地說:“張嬰?”
張嬰看都沒看他,徑直往裡屋小室走去。
被忽略的華服青年臉一陣青一陣紅,嘀咕了兩句,然後恨恨地轉身離開。
“老丈!老丈!”
張嬰率先邁著小短腿走進去。
這才發現裡麵不光有章兄阿父,還坐著七八個身體殘缺,氣質彪悍的退役士卒,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挺鬱悶。
兩個站起來的人似也在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