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鹹陽宮
禦花園前方的方形球場。
左邊是的嬴政、扶蘇和張嬰,右邊站著公子高、公子寒等十來位表情詭異的皇子。
所有人都身穿束腿短袍,頭發束得很高,彼此涇渭分明地站著。
他們中間擺著幾個皮革裹著毛發的實心蹴鞠球。
嬴政單手拎起一個蹴鞠球,低頭看向張嬰:“你就這個要求?”
“嗯嗯。”
“再給你一次改……”
“仲父,最厲害!阿兄第二厲害!”
張嬰嘿嘿一笑,左手握著扶蘇,右手牽著嬴政,“你們聯手,天下無敵嘛!!”
扶蘇和嬴政同時一怔。
對麵的公子寒“嘖”了一聲,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這小子不愧是神童,就是太親近扶蘇,先試試拉攏,若是不行,那就得……
這時,他的肩膀忽然被旁人搭了上。
公子寒扭頭一看,竟是公子高在偷笑。
“那小子是把陛下和大兄當傻子嗎?”
公子寒聞言有些詫異。
二兄真是長進了,居然能看出張嬰那小子想緩和嬴政和扶蘇之間的關係。
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政見歧途,哪有那麼容易緩解。
公子高見公子寒沒回答,自問自答道:“那邊才兩個人,怎麼可能贏得了我們七八個聯手?還天下無敵?哈哈哈……嗯?三弟你為何不笑?”
公子寒:……
——對塊朽木期待的自己,也是個傻瓜吧。
……
這場宮內蹴鞠,耗時出乎意料的久。
嬴政和扶蘇的勝負欲很強。
兩人行伍出身,扶蘇正是當打之年,嬴政有“拔虎須”的特殊功效,身體狀態也很不錯。
踢著踢著,竟一度用比分將對麵壓製住。
對麵皇子也不樂意了,作為王族,誰會沒有一點血性和勝負欲。
雙方就這麼杠起來。
你來我往,踢得非常的精彩。
就是作為觀眾的張嬰很累,到了後期,他直接爬到附近的馬車上入睡休息。
然而張嬰不知道,秦人愛護馬,非常照顧馬匹的輪休和營養。
所以這些馬車在送過貴人後並不會原地傻傻地等。
而是會被送回太仆寺吃草料,或者去肥沃的平原草地散步,休息。
換另外一批馬去工作。
張嬰人又小,睡得又沉。
這馬車慢吞吞向外麵挪動時,並未驚醒他。
……
……
嬴政又一次準確地踢球得分,獲得周圍一片喝彩聲。
他餘光瞥見捧著竹簡的趙文,揮揮手,撩起衣袖簡單擦了把臉,向著趙文走過去。
“何事?”
“是趙傑在查……時,得到的消息,加急送過來。”
嬴政來到回廊舉著火把的地方,翻開竹簡。
先翻開的是有關六國餘孽的消息。
數日前,有六國餘孽刻下聯絡朝中官吏的暗號。
這其中,有三名官吏主動前往少府揭發。
還有兩名官吏猶豫不決,雖未去赴約,但也沒有主動揭發。
還有一名官吏前去酒樓赴約,此人已經被扣押,正在進行審訊,可惜並未抓住聯絡他們的餘孽。
據那名官吏交代。
六國餘孽的目標,似乎是新頒布的某一項政令。
他們或有把柄挑起民怨,借機生事。
在中書令進一步調查後發現,“郡縣製和諸侯製”“天下兵器”皆有可能。
這其中,“郡縣製和諸侯製”因丞相王綰,更有衝突的可能性。
嬴政看到這裡微微蹙眉,他隨之打開另外一份竹簡。
丞相王綰。
於今日下午,再次親拜博士學宮,商議,如何能讓標下推行諸侯治式?
博士叔孫通提出,從古來看,天下太平之時,天下正是推廣諸侯製,而七國亂世時,才有國家陸續推行郡縣製。
現在大秦已經一統,沒有戰亂之禍,自當摒棄戰時治國之道,回歸天下安定的正道,就是諸侯製。
丞相王綰又道:陛下雄心壯誌,不願複辟舊王治,還得再做商議。
博士叔孫通繼續說:並非複辟,這是正道,天下大道理,近在《呂氏春秋》也有做出記載。
丞相王綰聞言露出笑容:《呂氏春秋》有建議過諸侯之製?
眾多博士應道,有。
鮑白博士高聲誦念,在《呂氏春秋·慎勢篇》,天下之地,方千裡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顧,海上有十裡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①
丞相王綰隨即哈哈大笑,彩!
眾人欣然點頭,商議等寫好奏章,下次朝會,一同上書給陛下。
……
嬴政看到一同上書幾個字,嘴角一抽。
他將帛紙收攏,輕歎一聲。
王綰老秦名士,年少入仕經曆四王,當年奉呂不韋之命,來到他身邊做太子府丞,在他親政後王綰也始終堅定地站在他身側。
嬴政很認可王綰的能力,否則對方做不了十年丞相。
但王綰與他之間,始終不像和李斯那樣合拍。
理由很簡單,兩人信奉的政治理念不一樣。
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他信奉《商君書》。
就好像甜豆腐和鹹豆腐,這兩本書不說截然不同,但迥異的地方也不少。
說真的,嬴政並不介意下臣有彆的政/治理念。
隻要不在朝堂上當麵頂著搞事,他還特彆願意有不同角度,理論的建議。
可這一回,王綰擺明是寧可越界得罪皇帝,也要公開反對,堅持己見。
王綰已到知天命之年,文臣做到極致,安分守己便能榮歸故裡。
眼下他屢次聯合博士上書諸侯製,於他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換言之,王綰不為私禮,也不是想複辟六國舊製,他是真的認為諸侯製比郡縣製更適合秦國,他就是一片為安天下的善心。
就是這般“善心”才最棘手,最難辦。
嬴政又歎了口氣,他看向趙文。
“去帶阿嬰過來。”
“唯。”
……
“父皇?”
嬴政回首,看到了滿頭大汗的扶蘇。
他一見到他,就會想到竹簡中寫的“扶蘇試圖勸誡王綰,卻隱有被說服”,火氣就蹭蹭蹭直冒。
他想喝斥對方為何不聽勸,為何不自量力地想改變王綰。
就你這淺薄的政治智慧,如何能說得通王綰,擺明會被那老狐狸反向說服。
但話到了嘴邊,嬴政又想到張嬰拉著他和扶蘇一起玩蹴鞠時亮閃閃的雙眸。
這話又給咽回去,他捏了捏眉心,道:“你近期,便待在西南學府。”
扶蘇眼眸微斂。
他抬頭看向嬴政,語氣溫和,內容卻很直白:“父皇不讚成我與王丞相接觸?”
“你是不該!他也不曾想與你接觸。”
嬴政勉強壓抑著怒火,“我知道你欣賞王丞相的才華,甚至舉薦他做阿嬰的啟蒙先生。可你看王丞相可願?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知道嗎?!”
扶蘇一愣,也對,那日王丞相反常的話,何嘗不是一種委婉的拒絕。
“……”
“你好生想想。”
嬴政見扶蘇沉默不語的模樣。
想到王丞相一腔熱血要和他對著乾的糟心事,想到博士淳於越很有可能會拉扯上扶蘇。
想到日後處理郡縣製和諸侯製的問題,這兩個人,一個固執,一個熱血,聯合起來上奏。
他就有種頭疼欲裂的感覺。
甚至在某一個瞬間,嬴政生出將扶蘇丟去九原丟得越遠越好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忍下。
嬴政緩了緩,心平氣和道:“近幾日,不可回鹹陽宮,也不可住自家府邸。”
扶蘇愕然抬頭。
他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住阿嬰那……也可?”
嬴政驀然一頓,他眯了眯眼,雙手背在身後。
“知道了?”
“也……不知。”
嬴政揮揮手,捏了捏眉心,“想住,你自己去問阿嬰。”
扶蘇陷入沉思。
“何必住那小子處?”
公子寒不知何時也走過來,從內侍手上接過絹布擦汗,“我在鹹陽宮外也有幾處宅子,大兄可住那。”
“不必。”
扶蘇搖了搖頭,“不勞煩三弟。”
公子寒眯了眯眼,觀察了一下嬴政和扶蘇的臉色,沒有做聲。
“戌時,早些回去休息。”
嬴政突然發現孩子大了,想法多了,聚在一起也令他有些頭疼,“嗯?還沒找到人?趙文?”
“奴在!”
趙文裡裡外外找了三遍,也喊內侍跟著一起尋,但始終沒看見張嬰,“奴,奴正在找?”
嬴政皺起眉。
公子寒道:“說不定是天色晚,先回衛月宮。”
“……不。”
“不會。”
嬴政和扶蘇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公子寒見狀,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豔麗樣貌勉強擠出來一抹笑,反而略顯得猙獰。
不過嬴政和扶蘇都沒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再找。”
“唯。”
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附近的內侍不光將蹴鞠場翻遍,方圓三裡內的宮殿、湖泊等地都找了,均沒有。
趙文是越找越心慌,鹹陽宮王城也分內城和外城。
內城城牆,數米便會有宮衛留守。
而外城牆,雖然也有城牆,但因為將某些小山,小河的部分景致半包進去,所以部分地段沒有修建城牆,是用河流、高山作為防護。
這一塊依山的蹴鞠場,處於內外城牆之間,他後方沒有城牆而是一座高山。
“沒找到?”
嬴政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簡直陰沉得能滴出水。
“奴,奴……”
趙文心驚膽戰地搖頭,同時說到蹴鞠後方並未修建城牆,而是連著一座山。
“混賬!怎不早說!”
嬴政騰地起身,“召集宮衛。”
經曆過宮廷刺殺的嬴政,在安全方麵隻相信全力以赴。
他翻身上馬,看向還杵在旁邊的扶蘇和公子高,“你們愣著作甚,上馬,一起去找。”
在嬴政即將策馬奔騰時,一個郎官快步跑來,遞了一份竹簡給趙文。
趙文看後,當即道:“陛下,李信將軍已歸,正在宮殿外等候覲見。陛下,是否讓李將軍先回……”
“來得好!”
嬴政大手一揮,騎馬向著外麵跑去,“走。”
……
……
一盞茶之前。
一行人馬自九原來,晝夜輕騎奔襲,走秦直道,幾次冷炊戰飯後便抵達鹹陽王城。
“噅噅!”數十匹馬整齊劃一地停下來。
“噠噠!”兩聲馬蹄後再無半點聲響,不用說,都知道這是一支軍紀極其嚴苛的軍隊。
為首的將領撥開頭盔,這人樣貌滄桑,溝壑縱橫,他遙遙看向鹹陽兩字的目光很複雜,渾身透著孤傲的仿佛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場。
他扯緊韁繩。
也不知陛下今夜會不會召見他。
“隴西侯!”
李信一時愣神,在邊疆都喚他李將軍,驟然聽到爵位名有些沒反應過來。
他偏頭,居然看見嬴政騎著馬向他疾馳而來。
李信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陛下居然會親自出宮迎接,這是多大的信任。
“臣李信,參見陛下!”
“哈哈哈!好,隴西侯辛苦也!”嬴政哈哈一笑,提起馬繩,“宮外不必多禮。這回調你過來,也是辛苦了。”
李信是秦國少壯派名將,在敗給楚國之前。
他不光在滅燕大戰中立有大功,還在大大小小的戰役裡展現出驚人的武力和天賦。
哪怕大敗給楚國,令秦國損失慘重。但嬴政再三衡量,並沒有嚴懲他,而是繼續讓他在隴西領兵,震懾當時僅留得的齊國,現在也與蒙恬一起駐守九原。
“臣不辛苦……”
“嗯,很好。”
嬴政調轉馬頭,“上馬。”
李信聽到這話,滄桑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甚至是淚意。
他正準備拱手說,他如何擔當得起陛下這般的恩寵,豈可在宮殿內縱馬疾馳。
“即刻帶上斥候,隨我一同尋人。”
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