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嬰在馬車雙手捧臉聽那人詳細說情況, 暗暗稱奇。
儒家弟子和墨家弟子在秦朝也能大規模聯合?
孔墨之間雖有師徒名分。
但兩家的思想核心屬於看起來相似。
實際上八竿子打不著,甚至互相有些排斥的關係。
就比如他在西南學室時,碰到的兩位先生, 他們分彆是儒家出身,墨家出身,雖說最後都轉法家, 但在很多習慣,思考方式上很不一樣。
比如最基礎的禮、愛。
儒家那位先生非常講究繁文縟節,進門要求眾多學子給他行禮,而且在課堂上會講人生而不同, 出生貴賤。
會更看重貴族出身的弟子, 會對黔首出身的弟子說,讓他們謙卑、謹慎。
反正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認為每個人是有身份貴賤區彆。
墨家那位先生,則會因為他們在學室行大禮而嗤之以鼻, 認為禮儀那一套都是表明功夫, 鋪張浪費。
他不講究身份貴賤,但特彆講究大愛。
就是愛所有人, 對待任何人,都要與對待父母一樣關愛。徹底一視同仁。
再比如他們聊到如何舉薦賢才。
儒家先生喜歡的是個人主義英雄。
欣賞個人能力強悍, 決斷能力強悍的領導型牛人。認為隻要這樣的人心存仁厚, 那就是好人才。
而墨家先生卻更喜歡, 個性能虛心接受群眾意見,集思廣益,尊重百姓的“兼愛”型領導。至於個人能力嘛, 完全可以放在第二位。
再加上這兩者吸收的受眾群差不多。
也就是有爭奪生源的紛爭。
所以兩家學派的關係不說水火不容, 但真不怎樣。
今日居然能讓這兩大派的學子們放下成見, 聯合起來。
有點東西!
……
馬車飛速抵達鹹陽城,暢通無阻地進入鹹陽宮。
張嬰被扶蘇扶著,“啪嗒”跳下馬車,他正準備再旁敲側擊問點具體情況,忽然發現周圍很安靜,所有宮衛、內侍都微微垂頭。
這威懾天下的氣場!
人都沒再細看,張嬰自信呼喚道:“仲父!仲父!阿嬰思念你!”
一邊喊,他一邊出小手手,向身後跑去。
然而跑了沒兩步,他就看見前麵烏壓壓大約二三十號身著官服的人。
那些官員紛紛半垂著腦袋,畢恭畢敬,哪怕聽到他的聲音也沒有一個人抬頭。
站在這群人中央的,正是麵無表情的嬴政。
說他毫無表情也不太對,瞅瞅那唇角,分明還透著一絲輕慢。
張嬰:……
糟糕,撒嬌的時機選得不太對。
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尷尬地停下來!
……
嬴政的視線聞聲而動,看到的便是仰著小腦袋,臉上堆砌著驚喜又憨憨笑容的張嬰。
明明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卻被對方的小短腿跑出路途艱難的感覺。
“仲父!抱抱。”
嬴政看著小不點終於跑到他麵前,喘著粗氣,右手笑眯眯地舉起小玉梳,“仲父!梳梳,梳梳。”
嬴政啞然,這小子是真不怕自己。
思慮一閃,他停下了腳步,將張嬰輕輕抱起來。
緊隨其後的官員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令他們整齊的隊伍稍微有點散亂。
距離嬴政近的幾位官員暗暗詫異這稚子對陛下的影響力。
因為他們能明顯感覺到,隨著稚子咿呀咿呀賣蠢的聲音,陛下低氣壓帶來的壓迫感都少了許多。
“這,這……”
最講禮儀的禦史馮劫,見稚子上手給嬴政梳胡子,忍不住皺起眉。
他剛邁出一步,卻被斜旁邊的馮去疾及時給扯住了衣袖,並且暗示性地搖了搖頭。
馮劫不滿地看向馮去疾,低聲道:“如今要務迫切,豈可在這……”
“行了。”
馮去疾慢吞吞地打斷對方,“你當陛下沒分寸?還是,你想麵對慍怒的陛下。”
“你……”
馮劫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陛下回身招了招手,喚了一位公子出來,看對方寬衣大袖的模樣,多半是二公子高。
陛下將那稚子輕輕放在二公子懷中,便繼續向著議事廳走。
與此同時,公子扶蘇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
……
鹹陽王城外。
還是那一家酒肆,二樓的某一處窗口,恰好可看見鹹陽王城城門口。
張良沒有躺著,他甚至沒有坐著,目光灼灼地盯著城牆前烏壓壓抗議的人群。
看著他們怒斥暴/政,甚至揮舞著拳頭。
張良眼底閃爍著興奮、希冀甚至還有淚光。
“怦怦”後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見項伯和明老都沒動,張良便猜到過來的是何人。
他收斂好情緒,麵無表情地回頭,恰好與勃然大怒的項羽對視。
“是你下令不讓我去西南學室?”
項羽拳頭攢得緊緊的,要不是滿臉為難的叔父,隻怕早就一個拳頭砸過去,“你在懷疑我的話?!你不信任我和阿嬰?!”
張良一愣,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他沒想到項羽居然是生氣自己對張嬰的身份有懷疑有意見。
他戲虐道:“與你那小同窗無關。”
項羽一愣,但卻沒太信,冷聲道:“那為何不讓我回西南學室。”
“羽兒!夠了!我都對你說過,近幾日很危險。”
項伯忍不住高聲,“你豈可對張公子這般無禮,你……”
“無妨,項公。”
張良揮揮手,他此時心情很好,有些壓抑不住想分享的喜悅,“項小公子,你且看看外麵,看看那些黔首。”
項羽不耐煩地蹙起眉,輕嗤一聲:“有甚好看。若會被碌碌無為的螞蟻推翻,他也稱不上暴/君。”
項伯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張良卻笑了笑,好似根本沒生氣:“你說得對,但你可知愚公移山。一個愚公,耗費數年可搬走大山,數百萬愚公,耗費多久,能夠搬走大秦呢?”
項羽聞言一怔。
“這隻是第一步,讓我好好看看!”
張良眼底閃過一抹狠辣,“暴君究竟是怎樣的人,又會如何破這個局。”
項羽有些頭疼,他完全搞不懂這些謀士腦子裡在想啥。
“反正我要回學室。”
項羽屬於想不明白就懶得想,他抱胸看著張良,“哼,免得那小子真認賊作兄。”
說罷,他便匆匆下了樓梯。
項伯剛想追過去,就見張良擺擺手:“隨他去吧。前幾日局勢還未起來,我擔心項小公子會露出破綻,如今大局已定,他去西南學室,反倒是一件好事。”
項伯鬆了口氣,忽然想起幾日前出現在這的憨憨小不點。
也不知有何種魅力,居然令猶子念念不忘。
……
……
被項家人記掛的張嬰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無聊地捧臉坐著。
本以為這次被扶蘇帶進宮,會大展身手,所以在過來路上,他絞儘腦汁,思考如何破局。
然而……
嬴政與扶蘇揚長而去。
他被放在公子高的懷中,兩人卻被趙文,用溫和又不失強硬地送去旁殿休息。
“哎。”
“小小年紀,為何歎息?”
公子高湊了過來。
他伸了下懶腰,時不時打個哈欠命令其他宮人去備茶湯、果脯,“來,有新上供的,試試。”擺明一副躺平享受生活的模樣。
張嬰不想看他,一是不想與對方好奇的目光對視,其二嘛,對方實在是有些話嘮……
“阿嬰,你說為何不讓我也跟過去?”
“阿嬰,為何父皇隻願意讓你梳胡子?為何我不行?唉……不說這個,你能教我梳胡子的技巧嗎?”
……
張嬰都無奈了。
這些問題讓他怎麼回?
怎麼回都感覺在挑撥人家的家庭關係。
隻好統統裝聽不明白。
過了大約有一個時辰,門外忽然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
“二兄!”
“……三弟?”
張嬰聞聲回頭,居然是公子寒風塵仆仆地趕過來。
對方鬢角毛躁,滿臉焦慮,衣擺和褲腿上沾了不少泥點子,稍顯狼狽。
公子寒衝過來後緊緊地握住公子高的手,先是大聲說:“二兄,大事不妙啊……”說到一半,他仿佛才瞥見張嬰,瞬間壓低了聲音。
張嬰見狀有些好奇。
但公子寒當初在博士學宮那一副拽拽的野心黑曼巴氣質過於突出。
張嬰看對方這般激動焦慮,莫名覺得有些崩人設的違和。
連吃瓜的心都淡了一些。
也不知公子寒與公子高說了什麼,隻見原本躺平的公子高,猛地站定,拔高了音量:“什麼!什麼!三弟,你說的是真的嗎?”
張嬰被這聲嘶吼嚇了一跳,下意識扭頭。
“是真的!”
公子高臉上滿滿的真摯和擔憂,他雙手按住了公子寒的肩膀,“這事千真萬確,我剛從議事大殿過來。二兄,你要撐住啊!”
“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公子高急得額角都滲出汗珠,在宮殿轉圈圈的頻率快得幾乎能看到虛影,“怎會如此。怎會如此!父皇不像是會失了智的……”
張嬰瞳孔地震:這小子也有點虎呀。
公子寒一把捂住公子高的嘴巴,先是警惕的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宮衛內侍在場,鬆了口氣。然後公子寒將目光落在張嬰身上。
眼底閃過一抹厲色,瞬息間又轉回溫和的神色。
公子寒道:“原來嬰公子也在這。二兄剛剛一時……”
張嬰忽然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趴下裝睡。
公子寒:“……”
“三弟,他們是在哪個議事宮殿。”
公子高仿佛忽然下定了決心,他反手抓住公子寒的肩膀,“你告訴我,我自己過去。”
公子寒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顯然沒想到公子高麵對這樣的危機,都沒拖他一起下水。
他的手指微微攥緊。
之後,公子寒連連搖頭,聲音有些飄忽地說:“二,兄……這事我也有責任,我陪你一同前往。”
“不可。你在宮殿陪著阿嬰好了。”
公子高連連搖頭,表情有些嚴肅,“這事你不要參與,我……”
“等等,二兄你聽我與你說!如果帶上他,說不定有轉機……”
說到這,公子寒又一次壓低了嗓音。
……
張嬰趴在案幾,任由兩兄弟嘰嘰咕咕互相言語拉扯,他自紋絲不動。
直到宮殿內沒了聲音,張嬰手指輕顫,剛準備抬頭時,忽然身體一個騰空,他竟是被人攔腰抱起來。
他下意識扯住身下人頭發。
“嘶!還是第一個敢拽我頭發的!”
聽到這話,張嬰低頭,發現抱起他的居然是公子高。
公子高一邊給張嬰裹外袍,一邊低聲嘀咕:“阿嬰,嬰公子。你我相識一場,又是同窗,我筆記還借給你抄寫過,也算是你半個先生。如今先生有難,你左右也得幫一幫。”
張嬰一愣。
他還不知道公子高發什麼瘋,就聽見公子寒在一旁說:“二兄,我也不知行不行得通,但父皇確實對這小子有幾分特彆。”
張嬰嘴角一抽:好家夥,原來是你在背刺我。
出了門,外麵正好飄起了細雨。
公子高將自己的衣袍也拖下來,一件遞給公子寒,另外一件則罩在張嬰的頭頂。
“二兄,這……”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