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後麵突然出現溫和的聲音, 音量不大不小,也足以讓起哄的黔首們聽見。
公子高和夏少府詫異扭頭,發現竟是扶蘇開口。
“大兄!”
公子高上前一步, 想與對方說鹹陽王城的黔首太多,不好安排。
這話還未說出口,公子扶蘇仿佛預料到什麼, 向他輕輕擺了擺手,微笑示意對方保持鎮定。
“誰想試一試新農具。”
公子扶蘇轉身看向黑壓壓的一群黔首們,語氣溫和,絲毫不懼場, “與我說。”
黔首們一窒, 場麵竟漸漸安靜下來。
太平年間,有人帶頭鬨騰,圍觀秦人們可能會跟著起哄鬨一鬨。
但一旦真讓他們單獨麵對身著華服的貴族,誰都不樂意出頭, 又不是活不下去, 誰都不想得罪貴族。
“不必緊張,都可以嘗試。”
扶蘇的聲音不緊不慢, 帶著一種獨有的韻律,“若誰家能提供耕地等田地用作展示, 官府還會有額外嘉獎, 不低於兩甲。有意向者, 一個個與我說。”
殺掉一個窮凶極惡的盜匪,官府才會獎勵兩甲,如今隻需要提供田地就有這麼多, 黔首們紛紛意動。
很快就有膽子大的黔首冒頭, 聲稱他家的耕地距離這很近, 幾裡,在城門口的石墩橋下麵。
有一個人開口,其他符合條件的黔首們也紛紛表示願意用自家良田展示。
他們按規矩一個個發言,完全看不出之前差點暴/動的模樣。
扶蘇麵帶微笑地看了一眼。
將之前站在桌上,鬨騰得凶,如今卻消失在人群不見蹤影的人默默地記下。
公子高見狀一喜,忍不住激動地掐住夏少府的衣袍:“不愧是大兄!不愧是長公子。”
“是啊!”
夏少府眼底露出欣賞的目光,扭頭看了一眼憨憨的弟子,想了想提醒道,“你就這樣,隻親近長公子就很好。”
“為何?夫子這話我不愛聽。”
公子高聽到這不樂意,回話有些叛逆,“都是兄弟,有何親近不得?要不是三弟,夫子,我可能都見不著你了!”
“……”
夏少府無語地瞅著眼眶泛紅的公子高,你把某些公子當兄弟,人家卻把你當墊腳石,“罷了,你……”他忽然指向跟在扶蘇身後的張嬰,“你可以多親近親近他。”
張嬰:?
——請不要把自家大型嬰兒托付給我。
扶蘇回過身,笑眯眯地蹲在張嬰麵前:“嬰公子,我做得可還不錯?還有何需要補充?”
張嬰注意到許多小吏詫異的視線。
他又看向扶蘇,瞥見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狡捷目光。
哎,不愧是皇帝霸霸的兒子,都有愛搞事的一麵。
張嬰板起一張臉,故作小大人伸出小手手輕輕摸了下扶蘇的眉眼,然後點頭道:“嗯,仲父定然會滿意。”
扶蘇笑容一頓。
“噗。”
公子高喜聞樂見地笑出聲,果然,能讓父皇無奈的小家夥就能讓大兄無奈。
啊,童年被大兄微笑戲弄的傷痛記憶,忽然被撫平了一些。
……
……
與此同時,黔首們跟著拿著農具的工匠,抵達鹹陽王城南區郊野。
那裡有一片片待開墾的荒地,以及一部分的秋種春收的高粱地。
田地前已站著了許多工師、工匠,以及在急著給土地丈量尺寸劃分的小吏。
他們給黔首們第一個測試的是新式鐮刀。
平日裡農戶們割麥子時,需一手扶著麥子,弓著背,一手用鐮刀割。
效率慢不慢不說,最關鍵的是廢人,很容易受傷生病。
“好!你們都拿好農具。”
小吏拿出了一個竹簡和刻刀,“左側這一片是老式農具,右側是新式農具。我們對比一下收割速度。”
被分為兩塊正方形的田地上各站著一男一女。
男農戶笑嘻嘻地衝圍觀的黔首們揮揮手,時不時還衝著熟人喊話:“順,這我家地,且看看這新農具好不好使。哈哈哈……”
女農戶則低著頭,誰也不肯看,好似有些害羞。
原本被安插著搗亂的農戶左右觀察了下,憋不住冒頭挑撥。
“這不公平!收割麥子本來就是誰力氣大,誰就收割的多!現在拿著新農具的是個男子,舊農具的是個女子,這怎麼對比的出來?”
這話一出,附近的黔首們紛紛點頭。
小吏聞言一頓,立刻回首,瞪著那兩人:“你們作甚!我剛說過,為檢測我大秦的新農具省力,收割快!必須由身體弱的來使用新農具,你們為何私自調換!”
女農戶不好意思地搓手。
男農戶拍了拍胸膛,不慌不亂地解釋:“我和她是兄妹。彆看我這樣,前幾日春狩時被熊瞎子傷了,我才從疾醫所裡出來,身體弱著呢。我阿妹收割速度肯定比我快!”
“那不成!你這樣,怎麼和秦國百萬黔首證明我們新農具好!”
小吏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他伸手向最開始點出質疑的家夥,“你,就你!既然你有不滿,那你一個男的去用舊農具,和那位用新農具的比一比!”
細作農戶:……
他一點都不想給秦人的土地添磚加瓦,但氣氛到了這上麵,周圍黔首們都盯著他,不上去收割壓根不現實。
他不甘不願地走上來,滿臉戾氣。
而他對麵的農田。
女性農戶用上這款構架奇怪的新式鐮刀,剛準備彎腰,卻遭到小吏的阻攔。
“都與你說過!這個。”
小吏指著新式鐮刀,“不需要彎腰!可以一直站直了收割。”
“對對對,是我,是我沒反應過來。”
女農戶不好意思地惶恐道歉,然後努力挺直腰杆,一邊收割高粱,一路向前走。
細作農戶回頭瞥了一眼,想著親自上來也好,正好可以證明新式農具不過是拿出來哄騙人的。
思及此,他彎著腰開始收割高粱,每一刀,他都得幻想是老秦人的頭顱,揮舞割高粱的速度明顯加快。
等第一趟直線走完,細作農戶都有些詫異自身憤怒帶來的力量,居然割了這麼多。
他自信滿滿地抬頭。
“啪嗒!”
鐮刀就這麼從手心滑落。
隻因隔壁田地的女農戶,竟然都開始收割第三條直線。
怎麼,對方怎麼會快那麼多?
……
其實對於圍觀的黔首們而言,壓根不再需要最後的對比。
光看手持新式鐮刀女農戶能夠挺直腰杆收割高粱,看她臉上驚喜、不敢置信的神情,就知道這款新式鐮刀有多麼省力。
有黔首忍不住道:“這鐮刀,哪怕收割效率慢一些,我也要這個!日日夜夜彎著腰,久勞作,睡都睡不平。”
“可不是麼。”
另外一個心細的黔點頭,之後滿眼興奮地說,“不過這款的效率鐵定也快!你看,男農戶才走一條線。這女農戶都來回兩次。你再看看這兩人臉上的汗珠,表情,哈……這個肯定好得很。”
……
“好,好用!”
手持新式鐮刀的女農戶恨不得將這一片地都走一遍。
她幾乎是超過對麵三倍的速度,將這一塊的田地給提前收割完。
然後,她搓著手,老實巴交地看著微微頜首官吏:“主吏呀,何時,何時可在官營作坊借到這物件!”
秦朝重視農戶,每年春耕、秋收都會免費借出農具,耕牛,唯一的要求是愛惜。
不過就算真的損壞,隻要沒查出來是故意損害,都問題不大。
“會有的。”
官吏一邊用刀筆記錄數據,一邊敷衍地點頭,“行了,你去休息。”
“我還願意繼續嘗試!”
女農戶覺得自己上了癮,立刻爽朗道,“這一片本來就是我的地,自家地,自己耕種、收割,不用勞煩旁人。”
她完全將半個時辰前考慮的,借自家田地給官府,可以少勞作的念頭給忘了。
“成,你去配合試這個犁地。”
“哎。”
“人犁地也行?”
女農戶一咬牙:“可以。”
這女農戶小跑到另外一邊,發現工匠牽了兩頭牛過來,其中一人正在給牛身上套一個造型奇怪像彎曲梳子頭的銅鏟。
因為沒經驗,牛被尖刺弄了好幾下,不舒服得掙紮起來。
“我來,我來。”
女農戶瞅著心疼,忙跑過去,“你們這些工匠,不種地總吃過飯吧!咋地這麼不心疼耕牛。”
秦朝耕牛受官府保護,不光不能私自打殺,還明文規定如何使用以及休息,避免耕牛996勞動。
農戶們對耕牛更是愛護有加,對借來的耕牛是哄著,對自家的牛那是寧可餓著自己也要把耕牛養好。
“嘿。主要我們也是第一次……”
年輕工匠還沒說完,就被旁邊年長工匠嚴厲地瞪了一眼,立刻閉嘴,年長工匠緩緩道:“這一輪測得是可牛犁地,也可人犁地。你確定要測?”
女戶聞言一愣:按正常經驗,人犁地的效率可遠遠比不上牛。
但今日……
女農戶的目光落在怪模怪樣的物件上,又想到剛剛輕輕鬆鬆割高粱的場景。
“我願意!”
女農戶的力氣不算大,開始還擔心身上綁著些怪模怪樣的物件,哪怕旁邊有人幫襯著也會拉不動。
然而等她往前走時,先是驚訝這物件的輕巧。
回走了兩圈,女農戶回頭看時才發現奇特之處。
這怪異農具耕地犁地的一次範圍好廣。
而且……
女農戶忍不住蹲下來抓地,來回隻一扒拉一次,泥土就比老式犁地的要鬆沃許多,原本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坑也緩和,基本看不到大土塊。
……
正在記載數據的官吏見女農戶傻乎乎地蹲在地上摸土,忍不住嚷嚷道:“作甚呢?要看犁幾次方可犁成,這地起碼來回五六次,彆偷懶啊!”
“犁好了!”
農戶忽然乾巴巴地抬頭道,“都,都軟乎了。”
官吏一愣,連忙跑過去撫摸地麵,還真是,雖然耕得不夠深,但說不定將頭子加長就能解決。
陪著他一起過來的工匠忍不住驚喜道:“對啊,這玩意形似梳,我日日給我妻做梳子,閉著眼睛都能弄出來一個,怎麼就沒想到把它弄到地上去呢?”
官吏嗤笑一聲:“日日有人去河邊釣魚,也隻有孔子才說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工匠:“……”
女農戶再次憋不住了,忽然嘀咕道:“主吏,您能不能給句準話,這個什麼時候可以借。”
“收繳天下兵器後。”
官吏敷衍地給了個答案。
沒想到那農戶反而支棱起來,嘀咕道:“嗨,果然收那些破兵器,是為了新農具啊!虧我之前還不樂意,我馬上寫信回老家。主吏您放心,我這就給你宣傳,保管都主動送來!”
農戶這話令官吏一愣。
也令過來巡視的夏少府兩眼放光。
他忽然步履匆匆地轉身跑走。
公子高懵逼地緊跟其後,也跟著小跑起來,嘴上還喊道:“夫子,夫子。”
夏少府無奈地停下腳步:“你跟著我作甚?”
“啊?因為夫子跑。我就跟著……”
“……”
夏少府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你是小孩子嗎?旁人跑,你就跟著跑,但到底是心疼數年的弟子,他深吸一口氣道,“我去找陛下,懇請加急製造一批農具,分到各地郡縣,向黔首展示,再收繳天下兵器。”
“好的夫子,我陪你一起去。”
夏少府有些感動,弟子果然是擔心自己。
“哎,我也得給父皇道歉才是。”
公子高耷拉著表情,“明明我比阿嬰大十幾歲,卻還不如他懂父皇的心。怪不得父皇偏寵他,要我,我也偏寵這樣的。”
夏少府目瞪口呆:……
弟子呐!那稚子隨口忽悠的話,你真信了?!
……
……
兩日後,鹹陽宮門口。
張嬰打了個哈欠,見扶蘇始終背手而立。
他便溜達到牆角的灌木叢,采摘裡麵的花骨朵打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