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將袍子一撩,很閒適的跪坐下來,“不過是給一稚子穿鞋,何須在意。”
李信一愣,有些恍惚地看向嬴政。
“你自幼心高氣傲。哪個將軍不打敗仗,哪個人不穿鞋。”
嬴政指著李信,幾乎都要戳到他眉心,“勾踐戰敗,但他臥薪嘗膽,反殺夫差,世人皆讚其大英雄!你呢?有甚自怨自艾,畏懼戰場。”
說到這,嬴政繼續舉了一些例子,論證出“洗刷屈辱的方式唯有一場大勝!”“逃避隻會被曆史釘死在恥辱柱上!”……
李信身體一僵,深深地行禮:“陛下,是臣的錯。”
……
張嬰恍然大悟,原來給他的腳丫子穿鞋一個契機,是仲父用來開解李信在兵敗後不敢領五萬以上軍隊的心結。
現在看兩人的表情,調解結果……隻能說勉強還行。
李信依舊對於當主帥的事不鬆口,但卻誠懇地拍馬屁,回去會將這一段對話記錄,並且傳承給子孫後代,讓他們感念皇恩。
張嬰聽了好笑,但沒笑兩下就僵住了。
等等,傳承給子孫後代?
穿鞋明理?王將論鞋?足下談心……
當這種社死典故的背景板,他不是很想要。
張嬰眼角微微抽搐,第一次覺得秦朝資料丟失也不是什麼壞事。
等他回過神,李信和嬴政已經在繼續聊軍政。
李信:“陛下,匈奴羌族大舉來襲,利用河穀草原的騎兵優勢大肆劫掠,臣雖利用臨藥峽穀設伏,殺退了羌族,但匈奴族尚且有一戰之力。
且臣在打掃戰場時發現,那一片的草原有被開坑種地。臣擔憂會有六國餘孽慫恿那些蠻夷建……城。”
嬴政:“看來你親自來鹹陽,並不止是婉拒百越主帥?”
李信:“臣不敢揣摩陛下心思,一方麵是為了彙報軍情,另外。在下獲得一份源自趙楚操練胡服騎射的資料,希望陛下能允臣,練胡服騎射。”
胡服騎射?
張嬰聽到這有些明白,怪不得李信那麼看重馬鐙,原來早有念頭。
嬴政:“這個念頭,是你看到這小子的馬鐙後有的,還是之前。”
李信:“之,之前。”
……
又聽了一會,張嬰快憋不住了,你們聊天的時候能不能把我的腳放下,都麻了。
他忍不住縮了縮腳。
就這麼一丁點的動靜,李信和嬴政幾乎同時看過來。
張嬰眨了眨眼,露出憨憨的笑容。
“小子,你如何看?”
嬴政冷不丁的聲音打亂了張嬰的思緒。
他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的雙眸,然後發現嬴政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咳。”
莫名地不敢再用那一招耍賴,張嬰隻好敷衍道,“挺好挺好!李將軍厲害!”
“你這小滑頭。”
嬴政笑了笑,李信和張嬰也陪著笑了下,嬴政冷不丁又問道,“你認為,這騎兵該不該建?”
“該呀!”
李信愣住。
嬴政微微睜開眼,單手放在膝蓋上,仿佛不是在與張嬰對話而是自言自語:“這建了,是要打仗。”
李信心頭黯然了一秒。
果然是這個原因。
陛下不怕戰爭,但之前的每一場戰都是為了強大秦國。所以秦滅五個國後,陛下已聯合李斯開始收攏“戰爭野馬”,對內接二連三地軍/政改製。
若不是改製不太成功,又有六國餘孽慫恿搗亂,百越戰不會這麼早開啟。
陛下不想再增加戰場,情有可原。
“啊?不一直在打嗎?”
張嬰一臉懵逼地看著嬴政,“秦國有不打仗的日子?先備著不好嗎?”
在他的記憶中,六國還沒滅完,秦國就開始打百越,百越還沒打完,就碰上狂傲自大的匈奴來挑釁,繼續打。
馬蹬這玩意搞出來絕對是有備無患,匈奴百分百會挑釁,秦王能忍?百分百會打,為啥不搞。
嬴政:“……”
李信:“……”
“你這小子!”
嬴政一個指蹦就給張嬰給敲上了,“你可知培養一名合格的胡服騎射,耗費多少輜重?多長時間?昔日趙國舉國之力培養,也培養不足三萬胡服騎射,其中能稱得上同騎同射的不足六千。
就算有馬鐙,耗費也不會小,是你說備著就能備著的?你認為劃得來?”
“哦。馬鐙很貴嗎?”
張嬰委屈巴巴地瞅著嬴政,“我以為和給耕牛套鼻環一樣麼。”
嬴政眼眸微眯。
李信雙手猛地一捏,滿臉亢奮地看向嬴政:“陛下,是臣愚鈍,想得太複雜。正如稚子所言,我大秦本就有許多在因選拔而淘汰的騎兵,有了馬鐙,都是即戰力。”
嬴政沒有看李信,繼續看著張嬰,道:“你真認為花費不大?馬不吃草?人不用膳?”
“哈,哈哈……大的,大得很。”
張嬰非常識時務地點頭,“和耕牛一樣,打仗,也得先吃飽。騎馬跑得快,運輸輜重的軍需官也得有很多馬,萬一趕不上,就更麻煩。”
李信眼眸微暗。
嬴政微微訝異,這麼小就能考慮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不錯。
“哎,不過聽說西域那邊,有畝產3000斤的糧食,若我大秦也有……”張嬰忽然想給紅薯的出現打個樣子,秦朝一畝相當於現代0.69左右,所以他報數也打了折扣。
“噗嗤。”李信勉強憋住笑。
“說個甚!越發沒個正行。”
嬴政本來心情不錯,但聽到對方胡言亂語瞎吹捧糧食,終於是忍不住在他的額頭上,連著“蹦蹦蹦”好幾個手指彈,“虧你還說熱愛耕種,竟不知尋常良種的收成……”
張嬰捂著額頭,小聲:“仲父,我也是聽番邦人說……”
嬴政眼眸眯起來:“哪個番邦敢這般戲弄你。”
張嬰看嬴政露出一副“要乾翻對方全族”的臉色,心生忐忑,但更多的還是堅持。
他想給係統npc過個明路,以後拿獎勵的機會會越來越多,與其自己藏著掖著,不如裝傻放在明麵上讓秦始皇去查。
真能查出來,也都是係統的鍋,和我一個小朋友有什麼關係。
“是真噠!”
張嬰心態擺爛,氣勢瞬間起來,他道,“是我好心送他炊餅吃,他不光給我說番邦故事,還說下次見麵給我帶紅薯。對了,他之前給了我辣椒雞丁,用來拌鍋盔可好吃。對,辣椒,是仲父秦朝沒有的東西,番邦才有。”
“是我們。”
嬴政聽到“仲父秦朝”四個字時,心裡莫名閃過一抹生疏和不悅,便又指蹦了張嬰一下,“在何處?”
張嬰揉了揉眉心:“衛月宮也有。”
嬴政拍拍手,一名黑衣內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行禮之後便閃身離開。
一盞茶後,一滿罐未開封的辣椒雞丁,幾張炊餅,出現在案幾上。
“仲父你嘗嘗!”
張嬰擰開密封罐,挖了一勺放在炊餅上,想了想,又加了兩勺放上去,再遞給了嬴政。
有一名小內侍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先行試毒,卻被嬴政一個眼神給定在原地。
嬴政拿起炊餅,緩緩咬了一口。
張嬰期待地看著他:“如何?”
嬴政垂眉見張嬰笑得和小狐狸一樣,他喉結滑動一下,臉上沒有絲毫變化,慢條斯理地又咬了一口,隨後放下了手中的炊餅:“尚可。”
“啊?”
張嬰詫異的表情甚至透著點傻氣,這可是比21世紀所有辣椒雞丁都好吃,難道是因為沒吃過辣椒吃不慣?可烏那個家夥,每次過來蹭飯,隻差沒把一點紅油都舔乾淨。
“彆嬉皮笑臉的瞎想。多做點正事。你這小子。才幾日又立了一功。”
嬴政一臉嫌麻煩的模樣,眼底卻透著一分笑意,“禮部又要頭疼你的封賞。我看過不幾年,長安鄉都能會劃給你,做食邑。”
“那是!”
張嬰忽然反應過來,對啊,秦朝爵位超過一定程度,獎勵的就不是封地,而是收稅權,屯糧速度會更快,他信心滿滿地瞅著嬴政,“番薯會來,禮部可以提前想更高一級的封賞。”
嬴政瞥了他一眼:“去讀書。”
待得不見張嬰身影,嬴政將手中的炊餅吃完,又將這辣椒雞丁的罐子拿起來,細細打量了一會。
沉默片刻,他又將罐子重新扭開。
……
……
半個時辰後,趙傑剛剛抵達鹹陽,便被下仆呼喚,說是陛下傳來緊急召見。
他二話不說,先將有關張嬰的情報竹簡都裝好車,再向著鹹陽宮疾馳而去。
越過一片茂密的胡楊林,依稀看到了燈火輝煌的雄偉宮殿,趙傑剛剛登上白石橋,便看見前方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趙傑臉色一沉,同為中書令,他自然清楚趙高最近尷尬的處境。
他本想繞過,不曾想趙高反進一步,開口道:“中書令這邊請,君上在湖中亭。”
趙傑聽到“君上”兩個字就膩歪。
這本來前期眾臣對秦王的尊稱,但等陛下登基稱帝後大家也都改了稱呼。
唯獨趙高抓住陛下念舊的心思,哭著回憶過去,說舍不得“君上”二字,嬴政保持沉默,居然還真讓他將“君上”當為專屬稱呼給保留下來。
此人,不容小覷!
“嗯。”
趙傑見過去的死對頭如此低三下氣,哪怕知道這人肯定另有算計,也難免得意。
他很快地越過趙高,隨著小舟蕩漾了一會,便看到湖泊與白雲交相輝映的地方,佇立著對立著的兩道身影。
趙傑心生一凜,不等小舟停穩便迫不及待地上前。
“奴,見過陛下!”
“見過長公子!”
“來,都坐下說說。”
嬴政轉身走進涼亭,“吃點羹湯暖暖身。”
“是。父皇。”
“是,多謝陛下。”
趙傑猶豫了下,依舊先將屬於張嬰的竹簡拿出來,之後才緩緩跪坐在嬴政剛剛指的位置。
“你們,可嘗過辣椒雞丁的滋味?”嬴政突然道。
趙傑一臉茫然,搖頭道:“並未。”
扶蘇沉默了一會,開口道:“父皇,兒臣查過,並無毒。”
嬴政如鷹的眼神鎖定扶蘇:“何時?”
“胡亥受罰那日。”
“這極可能是番邦製鹽之法!為何不稟報。”
“兒臣原想將人帶回來一並稟報。”
扶蘇拱手:“但那番邦人行蹤隱秘,尤其出鹹陽城後更是難覓蹤跡,數次跟丟。兒臣已經在番邦通往鹹陽的各個關口留下信號,一旦發現,一並通報。”
“混賬!豈能被番邦人耍弄!”
嬴政對扶蘇的回答很不滿,在他看來番邦都是些未開化的野蠻人,連奴隸都不如,“你應立即拿下對方。若不從,殺……”
“父皇!”
扶蘇忽然提高音量喊了一聲,“番人也是人,他會因阿嬰的善心回饋,來日說不定……”
“來日來的,便是番邦、匈奴的鐵蹄!”
嬴政猛地站起來,一拍桌子,竹簡什麼被掀翻了一地,趙傑更是快速跪下,跪得很安詳,嬴政眼神透著陰霾,“這就是你在長城外,給那些羌族、匈奴人土地的原因?番人,狼子野心,燒殺掠奪,豈可稱之為人?!”
很顯然,扶蘇在九原的所有行動,嬴政都看在眼裡。
“陛下。若他們學我大秦文字,種地,上繳賦稅,可成為大……”
“你也得先把他們殺怕,打服!而不是一開始就懷柔,你,你怎還……”
怒斥幼稚的話到了嘴邊,嬴政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番邦或者說六國餘孽,故意耍的陰謀,他迅速恢複冷靜,看向另一側,“趙傑。”
“奴在。”
嬴政將差不多空了的辣椒雞丁罐子丟給趙傑,“徹查!不從者,疑問者,皆殺之。”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