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坐在床榻, 單手扶額,難以回神。
他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方士衣著上的花紋,說過的話, 以及縈繞心頭的憤怒暴戾,卻無法想起任何一點有關那方士、小兒的模樣。
秦……會二世而亡?
方士暗指那小兒會是值得他培養的繼承人?
嗬。
嬴政雙眸陰霾且冰冷。
他翻身下床。
候在外麵的趙文立刻入內伺候, 隻靠近了一點, 他便注意到陛下拳頭捏緊,麵色森然,宛如一隻饑餓了許久時刻準備吞噬獵物的猛虎, 氣勢極其駭人。
趙文身形略僵硬,自覺放輕了腳步聲,低頭不敢吱聲。
須臾, 嬴政道:“將所有的方士都召來。即刻。”
趙文頭皮緊繃,立刻大聲道:“是。”
“等等。”
嬴政出聲打斷, 殿內又回歸寂靜, 片刻後他才道:“讓方士都候在鹹陽的內外城東南路,去喚趙高、徐福進殿。”
趙文心裡一顫,為何會喚趙高,難道那人又要複起了?
“唯。”
……
沒多久,殿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
“君上, 君上!”
趙高衝進來時被門檻絆倒狠狠地向前撲摔地,但他沒起身, 而是一路跪爬著快速靠近嬴政, 抬起頭滿臉期待, “君上。奴, 奴……”
嬴政麵無表情, 透著無聲的冷漠。
趙高肢體一僵, 陛下為何是這般姿態?
他勉強控製住微表情,顫抖著聲,語句優美地訴說完一片對嬴政的欽慕思念之情。
嬴政隻冷眼看著,沉默片刻才道:“你從何處尋來的方士。”
趙高心裡一緊,莫不是有其他人舉薦了彆的方士?不行,徐福還是他翻身的一枚好棋子,不能浪費。
於是趙高拱手道:“君上。自商周以來,大巫祭祀盛行,而齊楚之地的傳承始終沒斷過,源遠流長……”
“嗯。”
嬴政沉默地聽著,冷不丁道,“商周擅巫術,咒術……”
趙高:!!!
他迅速意識到自己之前壓根理解錯意思,陛下這是要找方士的茬啊!
他連忙跪下戰戰兢兢哭道:“君上,您是知奴的,奴對君上斷然不可能有二心。”
嬴政把玩著案桌上的一枚小玉佩,居高臨下地看著趙高,道:“趙高,你可還曾記得,是緣何來到我身邊。”
趙高渾身一顫。
昔日,華陽夫人膝下無子,呂不韋為推薦嬴異人成為華陽夫人的養子,不光花重金討好華陽夫人,同時也重金尋求來楚地方士製作熏香,又收買人在華陽夫人休息時反複說與嬴異人有關的好話。
令華陽夫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終覺得嬴異人有緣,方才收為養子。
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
趙高的父親正是作為參與者之一因這事被牽連,全家獲罪為奴為婢。
“奴不敢忘,奴絕不敢!奴不敢冒犯君上。”
趙高手心滲出汗,陛下自幼極為多疑,信鬼神卻又傲視鬼神,相信長生卻又不怎麼信人間方士能令他長生。
陛下此刻召見他,並非多信任他隻不過是疑心病犯了矮個子裡隨便挑個高點的,但凡他此刻說錯一句話,鐵定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但,這也是他的機會。
“奴,誓死願為陛下徹查巫蠱之案。”
嬴政眼眸微斂,手指翻轉著玉佩,表情漠然。
趙高保持垂頭的姿勢。
殿內一片沉默。
不久,門外忽然傳來趙文的聲音,說是徐福也過來了。
嬴政目光落在趙高身上,頓了頓,才開口道:“宣。”
不久後,門口進來兩個人,一位畢恭畢敬的趙文,一位是臉色惶惶卻依舊勉強維持著仙風道骨氣度的徐福。
“陛下安好。”
徐福也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行禮,然而上方卻沒有聲響,徐福的內心越發忐忑。
半個時辰前,他正在屋內與友人焚香煮茶,秉燭夜談,聽友人吐槽近日方士艱難的環境。
徐福還鼓勵友人不要放棄,說他已經在重新書寫“長生煉丹之術”,定會和陛下的心意,鹹陽的方士還會有崛起的機會。
然而下一秒,浩浩蕩蕩的黑甲衛士忽然湧進他的居所,這群人根本不搭理徐福的任何話。
他們嚴肅寡言,作風毫不留情,以挖地三尺的態勢將屋內所有東西都搬運一空。
徐福滿臉蒙逼,在被趙文帶入宮時,慌得後背脊一陣陣發麻。
此刻,寂靜的宮殿,徐福甚至覺得眼前端坐的不是陛下,而是一頭隨時會將他吞噬殆儘吃人的黑色荒獸。
“徐福。”
“某在。”
“你可知巫術。”
徐福一愣:“略,略知一二。”
嬴政抬頭看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撥弄手中的玉牌:“那你與我說說,何種巫術可令人入夢,操控夢境,構陷旁人。”
徐福震驚,等反應過來後,差點控製不住扭曲的臉色。
他恨不得打死一秒前的自己,陛下這是懷疑自己被大巫詛咒了?天,他剛剛就不應該為了顯示博學而說略知一二,應當說完全不懂。
徐福咬牙暗恨,他露出哀戚的神色,單手輕撩衣擺,磕頭道:“陛下,某有冤呐!方士是以草木、礦石為基礎,重鑄五臟六腑,好煉製仙丹,得道飛升。
大巫不求長生,他們多是祈求神靈,煉製巫蠱,驅除鬼神,逢凶化吉。方士、大巫,從根本上來看,截然不同。”
徐福幾乎發揮畢生所學,從老子說到孔子,從神農嘗百草說到黃帝內經,力求讓嬴政將他們方士與大巫區分開。
嬴政始終麵無表情,看起來並未被徐福哀切之聲打動。
直到徐福苦笑著說。如今少府的方士煉丹房,差不多變成豆腐工坊。每日產出的豆腐、豆皮和豆腐渣,比丹藥還要多很多。
這番話倒是令嬴政微微挑了挑眉,終於正眼看向徐福。
片刻後,嬴政道:“徐福。你可願與趙高一起徹查鹹陽巫蠱、方士。”
徐福嘴唇顫了顫,很想拒絕這差事,縱觀商周到亂世七雄的曆史,但凡涉及到宮廷秘事巫蠱之術,必會有很多無辜方士也被牽連被滅口。他一旦插手,日後就是方士一脈遭受重創的凶手,名譽必然受損。
但拒絕的話到了嘴邊,他又如何都不敢說出口。
最後,徐福拱手,顫聲道:“某,必然儘全力。”
他在內心哭泣和嘶吼,到底是哪一派的傻逼作妖作到嬴政身上,他當年耗費大半年才得到的一點認可和情分啊!如今隻怕都要消耗殆儘啦!
“你們且去吧。”
“唯。”
“是。”
……
待得趙高與徐福離開,嬴政起身緩緩在殿內來回走了一圈,明明他沒有發怒,沒有砸東西,也沒有訓斥旁人,但趙文不自覺地垂下頭,儘量縮小身影。
“趙文,趙傑可在?”
“奴這便去……”
“在。”
不等趙文說完,殿外出現一道身影,趙傑畢恭畢敬道:“奴在。陛下。”
嬴政單手扶著案幾,看著窗外層層疊疊的陰影,道:“可有皇孫離開鹹陽?”
趙傑立刻道:“
並未。”
“可有皇孫曾離開過鹹陽。”
“近兩年,公子寒曾帶子嗣回去祭祖。公子將閭和公子將昆曾攜幼子前往過驪山春狩……”趙傑語速很快地彙報道。
嬴政的成年皇子並不多,但除了扶蘇,絕大部分皇子都曾帶幼子出過鹹陽。
嬴政沉默下來,食指輕輕碰了碰案幾。
他看向趙傑:“徹查所有皇孫,從小到大出鹹陽的路程行進,身邊出現的所有人,全部查一遍。”
趙傑一愣,連忙低頭道:“唯。”
“一年內,所有的皇子,不,所有成婚,及身高六尺五的皇子,皆不可離開鹹陽。”
趙傑悚然一驚。
“唯。”
……
……
趙高與徐福離開鹹陽宮,兩人稍作商議。
徐福不想過於簡單粗暴,勉強想維護自己在方士中的名聲,然而熟悉嬴政情緒的趙高卻嚴厲反對。
趙高沒說得太清楚,但隻用一句“你也是方士。”成功讓徐福後背脊一涼,聽從先下手為強的建議,也就是將鹹陽附近的方士全抓起來審訊。
趙高讓徐福提前去打聽鹹陽方士的動態,避免有漏網之魚。
他自己則來到了長陽街近鹹陽王城的一處五居室前。
胡亥佇立在那,垮著一張臉,一動不動。
趙高走過去,發現那五居室居然沒有關門,裡麵空蕩蕩的看不見人影。
“十八公子。”
趙高向胡亥拱了拱手,聞聲道。
“你怎來得這般慢。”
胡亥臉色很不好,幾乎是在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王丞相的脾氣,是讓我在這裡多被旁人看笑話不成……”
趙高等胡亥發泄完脾氣,才聲音平和地說:“是我的錯,隻剛剛陛下召見,不得不多花了些時間。”
“什麼我不我……嗯?”
胡亥煩躁的聲音一頓,不敢相信地看向趙高,“你,你是說……父皇,父皇召見你?”
趙高心平氣和地點點頭。
“這怎麼可能?他都有三四月不曾提起過你了!”
“陛下是念舊之人。”
趙高滿臉感恩戴德的神情,語氣透著點顫,“陛下終是願意再給老奴一次機會。”
“這,這樣啊。”
胡亥看向趙高的臉色明顯好了一些,連聲音都還透出些笑意,“趙先生,可喜可賀。嗯,爭取早日完成父皇交代……咳……是我糊塗了,相信以趙先生的本事,肯定能完成得很好。”
趙高看著胡亥,心底輕笑一聲,但他麵不改色,隻露出感激的神色:“奴自當竭儘全力。”
胡亥又與趙高聊了幾句,顯得主動了些。
過了一會,趙高又關切地看著胡亥:“十八公子,王丞相莫非還不願見你?”
“是啊!辦法用儘了。不光我!如橋他也是不見的。”
胡亥煩躁地跺了下腳,“這都幾個月了呀,我還要在此等多久!還要持續拜見多久!”
“公子稍安勿躁。”
趙高也沒想到王丞相居然如此謹慎,連如此幼小的公子都不願意接觸,“既然大門敞開,便代表還有機會。”
“哼。”
胡亥聽這話都聽得麻木了,聲音裡難免透出怨憤的情緒,“趙先生,我幾乎日日求見,備好了束脩,自認已經夠誠意。況且我可是大秦公子,是父皇的兒子,王丞相即便百般不願教我。也不應該將我晾在門外,可恨。”
趙高反倒覺得王丞相這一番應對姿態極為聰明,不愧是數朝老臣。
若嬴政沒召見他處理方士的事,趙高不介意,甚至樂意胡亥繼續與王丞相耗下去
。
因為耗個一年半載,所有人都知道胡亥公子欣賞王丞相,即便當不成內室弟子,等王丞相倒台,胡亥一樣能繼承不少“誌同道合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