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慢條斯理地放了一枚橘子在口中, 開口道:“你們可曾聽過神龜托夢的故事?”
皇子們搖搖頭。
張嬰對這個故事有些印象,但也從眾的搖搖頭。他本以為嬴政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對方居然緩緩講起了這個故事。
宋國國主宋元君, 被稱為仁慈的君主。一次睡夢中,遇到一隻神龜托夢, 說它替長江水神出使到河伯時,被一名叫餘且的漁人捉住了,希望能救它。
宋元君果然從餘且那找到了這一隻白龜。
說到這戛然而止, 嬴政看向公子寒, 道:“你認為這隻神龜做得妥當嗎?”
公子寒眉毛一挑,有些驚喜嬴政會第一個問他,忙道:“宋君主仁慈, 又得此吉兆,日後定是神龜被救,神龜庇佑宋國,兩生歡喜。”
嬴政沒有開口, 看向了胡亥:“十八,若你是宋元君會相信神靈托夢嗎?”
“會!我覺得神靈托夢很真實啊!我, 我會抱回來好生養著。”
胡亥一愣,立刻拍拍胸膛, “若它保佑大秦,我就將他放在祖宗廟裡供奉, 若它不保佑, 那我就殺了吃了, 讓它膽敢欺騙我。”
嬴政眼眸微斂。
他又點了公子將昆,以及存在感很低的公子將弟,這兩個隻說多半會和宋元君去試著救神龜, 之後會帶去放生,每日去山川河流祭拜。
最後,嬴政看向了扶蘇:“扶蘇,認為如何?”
扶蘇沉吟片刻道:“托夢一說,兒並不太相信。倘若是真的,神龜過於輕信他人。宋元君若真仁義,便萬事大吉,若對方有貪欲,隻怕結果不會好。”
張嬰聞言看了一眼,不愧是扶蘇,一語中的。
那故事的最後,宋元君糾結過後,便將神龜殺了做成占卜器具,開疆拓土。
嬴政“嗯”了一聲,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他這麼問了一圈,既沒有誇讚也沒有批評誰,好似在觀察什麼。
這樣的態度,再加上他之前“太子未立”的話,讓家宴上的氣氛微妙起來。
恰在這時,趙文帶著端著菜的宮女、內侍款款而來。
張嬰本以為會食不下咽,直到他看見端上來的是一份份被烤得焦香焦香的牛肉薄片。
他默默地伸出筷子。
張嬰咬了一口,沒嘗什麼鹽味。他從兜裡拿出一個用帛紙封口的小罐子,然後用勺子挑一點,沾在牛肉片上,放在21世紀稱得上黑暗料理的豆腐乳牛肉片,現在吃起來美滋滋。
張嬰吃得實在是香了。
彆說皇子們,就連嬴政都時不時將目光放過去。
須臾,公子如橋忍不住好奇地道:“此乃何物?”
“貓魚,啊就是豆腐乳。”
張嬰見對方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直接挑了一塊,“試試?”
不過在如橋剛夾了一筷子,張嬰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豆腐乳是放壞了的豆腐,發黴長毛,再處理後的美味。”
一聽到發黴,如橋頓時露出氣憤的表情,怒道:“你豈可哄騙我吃這些。”
“嗯嗯,你可以不吃。”
張嬰不在意地又挖了一塊辣豆腐乳放在牛肉片上,“砸吧砸吧”,一副回味無窮的模樣。
如橋一噎,正準備扭頭告狀,不曾想看見扶蘇也挖一坨豆腐乳入嘴,父皇也沒怎麼猶豫直接夾了一筷子,兩人咀嚼牛肉片的速度明顯加快。
嬴政似是隨口問了句:“鹽用了幾何?”
“這一罐豆腐,需用鹽鋪滿,還輔以其他辛香料。”
嬴政皺起眉,之後又問了幾個問題,“諸如哪些辛香料”“隻用鹽製作行不行?”……然後嬴政若有所思,不再開口。
如橋見父皇即便在詢問張嬰時也沒停下筷子夾貓魚。
他猶豫了下,也撈了一片牛肉伴豆腐乳吃下去,眼睛瞬間眯起來。鮮、香、辣,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舌尖炸開,隻令人饞涎欲垂,吃了還想吃。
如橋迫不及待地又從罐子裡挖出一大坨,吃得滿嘴紅油,斯哈喝水,同時還分了一塊給滿臉嫌棄的胡亥,開心道:“阿兄兄真香也!”
……
眾人吃飽喝足,嬴政率先起身離開。
公子寒也隨之伸了個懶腰,起身來到張嬰身前,冷聲道:“好好考慮。”說完,便也大邁步地離開。
張嬰聞言一愣,他本來沒打算搭理公子寒,因為他最欣賞的公子是扶蘇,但是見到胡亥也起身拉著如橋向他走過來,張嬰心中一陣惡寒。
他連忙站起身衝公子寒揮了揮手,道:“寒公子!阿嬰實在是盛情難卻,要不我搬去你的宮殿,寒公子陪陪孤獨的胡亥公子!”
公子寒一個踉蹌,差點沒摔跤,離開的步伐頻率加快。
胡亥臉都綠了:……
唯公子如橋信了,表情緊張,語氣有些磕巴道:“那,那個還是不太好吧。阿兄兄,若是三兄去望夷宮,那,那我還是……”
“憋說話!”
胡亥顧不得趙高再三叮囑,瞪了張嬰一眼,拉著如橋離開。
張嬰心滿意足的坐下來,然後就被旁側的扶蘇輕輕戳了下眉心,道:“頑皮。”
“扶蘇阿兄!”
張嬰雙手捂著眉心,想到嬴政之前意有所指的話,扶蘇的競爭對手豈不是飆升,他忍不住開口,“阿兄何時常駐鹹陽?”
“年後我便回九原。”
張嬰聽扶蘇用了一個“回”字,心中咯噔了下,他誠懇地看著扶蘇道:“阿兄喜愛打仗嗎?”
“胡說,何人會喜愛打仗?”
張嬰想說鹹陽蠻多人挺愛打仗,但現在不是抬杠的時候。
他繼續道,“既然阿兄不喜打仗,為何要常駐九原戰場?”
扶蘇一笑,開玩笑道:“因為商鞅曾明令規定,宗室貴族若無軍功會被取消貴族身份,且,不可故意逃避戰場。”
張嬰呆了:牛皮!果然是一代狠人呀,怪不得下場有點點慘。
“呼,當公子好難啊。”
張嬰隨口感慨了句,緊接著又有些頭疼。
看來他之前的想法天真了,也對,扶蘇門客不說三千幾百肯定是有,那些聰明人肯定根據秦朝的律令,給扶蘇整理了一條最佳上位的路。
那眼見著胡亥起來,他還能給出怎麼建議呢,建議對方不要輕信印有皇帝印章的奏章?還是建議對方不要盲目孝順自殺?
兩條建議他都說不知從何說起。
正苦惱的時候,感受到頭頂又來一雙大手在揉搓,張嬰抬頭,恰好與眼神稍顯古怪的扶蘇對視上。
“莫怕,真去戰場便來九原。”
扶蘇扯了扯張嬰有些褶皺的衣襟,漫不經心但又透著強大自信,“有我在。”
“啊哈哈……”
張嬰嘴角一抽,雖然扶蘇這話說得是很帥氣,但他並不想去好戰場麼。
麵對這種“好意”張嬰一時間不知道要接什麼話,腦子一懵,他下意識問出之前醞釀的疑惑,“扶蘇阿兄,你夫人是李廷尉的女兒嗎?”
扶蘇一愣,遲疑道:“……嗯,目前是。”
張嬰眼睛一亮,“目前是”這三個字有故事啊,他忽然想起當初八卦扶蘇老婆的時候指出,扶蘇曾求助姻親王賁,於是他道:“難道之前是王將軍的女……”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隻大手穩穩地捂住嘴。
“嗚嗚……”
“嗯嗯。原來阿嬰的讀書進展這麼快麼!”
“嗚嗚嗚……”
“是麼,看來是課業布置少了些,不符合你神童的身份。”
扶蘇看著張嬰搖頭,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不如,等會謄抄《呂氏春秋》?”
張嬰:!!!
……
……
衛月宮在翻修,張嬰為了躲避扶蘇的《呂氏春秋》,先撒嬌住在宮外的蒙家,沒幾天,就被嬴政給拎回來。
采桑找到鄭夫人,最後張嬰住在鄭夫人收拾出來的獨立小偏殿。
張嬰抵達小偏殿的第一日,震驚地看著源源不斷送來的《呂氏春秋》竹簡,漸漸如貓餅一樣躺平。
手會斷,絕對會斷的!
張嬰看著如青竹的扶蘇,欲哭無淚:“扶蘇阿兄,你,你怎麼還記得啊!”
扶蘇溫柔笑:“先生一向誇我過目難忘。”
“……”
張嬰賴皮地抱住扶蘇的大腿,“我錯啦!扶蘇阿兄!我以後不敢問了。”
扶蘇麵不改色地看著張嬰,道:“謄抄第一篇。”
“啊,扶蘇阿兄你看看我手這麼小……”
“兩個篇章。”
張嬰哽住:這鹹陽宮他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這時,宮女們忽然端著暖湯款款而來,門外忽然傳來鄭夫人嗔怪的聲音:“扶蘇,我說你今日來得如此早。可彆想欺負阿嬰,要不,你也給我抄書去。”
公子扶蘇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見鄭夫人一路小跑護在張嬰麵前,握著對方的小手仔細看,張嬰瞬間戲精附體,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鄭夫人瞪了扶蘇一眼,道:“采桑難得拜托我一件事,宮裡我得好生照顧他,不能讓你欺負了。”
扶蘇哭笑不得道:“阿母,我並未……”
“並未?你當我不知你幼時起就喜歡罰弟弟們抄書,瞧瞧現在,怪不得一個兩個長大後都不來了……”
鄭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張嬰的小腦袋,“阿嬰才丁點大,傷到裡麵可怎麼辦,聽我的,日後彆再抄書。”
“但扶蘇阿兄。”
“無妨,你聽他的,他聽我的,最後還是聽我的。”
扶蘇一臉無奈。
張嬰:666 666。
……
“什麼聽你的!”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張嬰隻覺得身體騰空而起,麵前又換了個人,正是身著黑色鑲金朝服,氣場強大的嬴政。
“仲父仲父!”
張嬰下意識地拿出小梳子給嬴政梳胡子,“今日怎來得這麼遲?”
嬴政好似習慣了一樣,配合地伸一點脖頸方便張嬰梳胡子。
“臘月祭將至,多在鹹陽城鹵薄巡視。”
嬴政象征性地咬一口後便放下羊腿,捏了一把張嬰的臉頰,忽然道:“阿嬰,還記得鹵薄嗎?”
張嬰連點頭,怎麼可能忘得了。
數千人,數百輛車馬,塵土滾滾,僅為一人運轉。
嬴政瞥了張嬰一眼,道:“有何感想!”
張嬰下意識飛出來一句彩虹屁:“大丈夫當如是!”
那麼宏偉的場麵宏,怨不得劉邦會如此感慨,隻怕任何有雄心的男子都會心生妄念。
“哈哈哈!”
嬴政聞言愣了一會,忽然大笑出聲,大掌拍拍張嬰的肩膀,“可想取而代之?”
“啥?”
張嬰下意識瞪大眼睛。
這,這就是曆史偉人的思維同步嗎?
他用了一句劉邦見鹵薄後的驚歎,嬴政居然能用上項羽見過鹵薄後感慨的話對上。
這是什麼奇妙的緣分。
然而張嬰沒注意,當嬴政說出這句話後,扶蘇和鄭夫人的表情有多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