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餘光瞥了兩人一眼,好似完全不在意那兩人臉上驚詫的表情,漫不經心重複道:“可想取而代之。”
鄭夫人連忙扯了扯扶蘇,擔憂地瞅著張嬰。
趙文滿臉刷白,完全沒想到陛下為何會突然這麼說。
扶蘇也皺起了眉。
“不想啊!”
張嬰忽然反應過來這話的力量,整個人汗毛都豎起來了,下意識道,“這孺子牛的工作,我才不要!”
眾人:“……”
趙文甚至在心中呐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居然對皇帝崗位嗤之以鼻,回答滿分!
嬴政眼眸微眯,看向張嬰慢慢說:“哦?孺子牛?你這小子的評價,嗬,倒也有幾分貼切。”
“對吧對吧!仲父也覺得吧!”
張嬰連連點頭,同時伸出小手手在這裡掰著拇指,“仲父你看哦,你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寅時就要起床工作,子時甚至是醜時才能入睡。每日要批改半屋子的簡牘。
萬一碰上緊急軍情,天災人禍。陛下還要在書房通宵達旦。這還沒算上偶爾要與心腹重臣,良才美玉們秉燭夜談。天呐,仲父你可太辛苦了,孺子牛都比你輕鬆啊!”
嬴政:……
明明都是歪理邪說,為何剛剛他卻莫名聯想了下,一頭苦哈哈的牛蹲在座位上批改奏章的模樣。
嬴政臉色一綠,伸手用力揉了揉張嬰的頭發:“瞎說。”
“嗚嗚……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嘛。”
兩人這旁若無人的互動,看得鄭夫人目瞪口呆,她下意識扯了扯扶蘇的衣袖,低聲說:“兒。這……”
“沒什麼!童言無忌罷了。”
扶蘇溫和地搖搖頭,“阿母,天涼了,你曾答應過我紅狐坎肩還記得嗎?”
“啊,啊我兒,在,在寢宮,我,我晚點拿給你。”
“好的,阿母。”
既然父皇沒有公開認下弟弟,那他絕不會讓心直口快的母親意識到這一點,免得被利用。
扶蘇平靜地先送鄭夫人離開,又多說了些其他事轉移其注意力,再回到書房。
而在扶蘇剛剛推開廂房門時,便看見張嬰冷不丁來了一句。
“仲父!你是我親阿父嗎?!”
扶蘇蚌珠了:“……”
……
彆說扶蘇沒有反應過來,原本坐在椅子上思考問題的嬴政,身體猛地一歪,“嘶”不慎被拽下了四五根胡須。
嬴政心疼地摸摸自己下巴,用手狠狠地彈張嬰眉心一下,道:“膽大包天,這是可以隨便說的嗎?”
“嘿嘿,仲父,我,我就好奇嘛。”
張嬰故作可憐巴巴的模樣,“我自幼未見過阿父,不知尋常阿父會如何對待幼子。但仲父對我這般好,又給我吃又給我穿,又陪我玩鬨,還考慮讓我繼承皇位。我就一時情緒激動……”
張嬰之前沒這樣懷疑,主要是基於對嬴政性格的判斷。
這麼一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人,會怕認一個私生子?
他隻想著,可能是最初係統給的“阿父”金手指用得好,合了嬴政的眼緣,之後就一切順遂。
但今日嬴政說出‘可想取而代之’的話後,張嬰心裡咯噔了好幾下。
不會吧!不會吧!難道他真的踩了狗血窩?!
“嗬,皇位。”
嬴政又是一個指蹦彈到張嬰眉心,“你還差得遠呢。”
“嘿嘿。”
張嬰眼巴巴地瞅著嬴政。
對方似笑非笑地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是。”
“哦。”
張嬰噓了一口氣,他對‘父親’很抗拒,但又不自覺地憧憬嬴政,所以現在他心裡說不上是慶幸還是有點失望。
不過也很好,曆史上也有將臣子當崽崽一樣親厚對待的君王。
比如乾隆對待福康安。
福康安幼年便被接到皇宮與皇子們一起在禦書房讀書。
年僅十四歲便成為三等侍衛,十八歲不到就成為戶部侍郎,二十六歲不到,就升職成雲貴總督,還被冊封為貝子。這比同樣受乾隆寵信的臣子和珅要誇張多了。①
等等,好像野史中的福康安也被傳是乾隆的私生子。
張嬰甩了甩腦袋,不能再想了,要相信始皇帝霸霸,說不是兒子就不是兒子!
“你在這搖頭晃腦亂竄什麼?”
嬴政遞給張嬰一枚果子,他看到門口佇立著的人,似是不在意道,“你對神龜托夢宋元君怎麼看?”
“啊?不怎麼看。”
張嬰沒想到嬴政居然還記掛著一日前的神靈托夢,暗暗納悶,陛下這麼迷信嗎,還是說有方士作祟,玩出新花樣激起了嬴政求長生的欲望,“我不信這些。仲父!”
“哦?”嬴政瞥了張嬰一眼,似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門口的扶蘇,“為何。倘若夢境說你能當皇帝呢?”
扶蘇眉頭再次皺起。
“哈?”
張嬰立刻警醒起來,玩歸玩鬨歸鬨,不能拿皇位開玩笑。
難道是某個方士不滿他的豆腐破局,故意裝神弄鬼,想讓嬴政親自弄死他?
張嬰立刻躺平在椅子上,雙手放在小腹上,雙眼閉上,“仲父,哪個笨蛋做這種混賬夢?!仲父,這就是故意陷害我!我會告訴他一個道理,人定勝天。
嘿,我就這麼躺著,一輩子吃仲父的用仲父的!就這麼躺得安安穩穩,誰若在這種情況下送我上位,我給一個大大的服氣。我看還怎麼預知夢!”
扶蘇忍住笑,表情有些古怪。
嬴政:“……”
他沒好氣地一巴掌拍在張嬰腿上,看著對方嬉皮笑臉的神情,語氣透著無奈:“坐好,像什麼樣子,沒點規矩。一輩子就想著吃仲父的!倘若我不在了呢。”
張嬰一驚,天,今天怎麼都是些送命題。
“仲父肯定活得比我久……”
“彆瞎說,若我不在,你怎麼辦!”
“嘿嘿。”
張嬰眼珠子一轉,飛快地跑到扶蘇身旁拽住了他的衣袍,大聲道,“還有扶蘇阿兄!吃扶蘇阿兄的!”
嬴政:……
張嬰見嬴政鼻孔冒出來的氣都快具現化,頓覺頭皮發麻,忽然發現係統委托的任務很有執行的必要性。
隻要我擺爛夠快,夠癡迷當墨子·嬰·科學家,陰謀詭計糟心事就找不上我!
……
……
半個時辰後,張嬰歡快的離開。
趙文恭敬地送上茶湯,見嬴政揮了揮手,便利落地領著宮殿內所有的宮女內侍退場,還帶關好門。
清風徐徐,殿內隻餘嬴政和扶蘇端坐在棋盤前,手談一局。
沉默半晌,扶蘇落下白子,忍不住道:“父皇可是想立阿嬰為靶子?”
嬴政手中的黑子一頓,抬眼:“你是這麼想?”
“倘若不是,兒不明白父皇近日為何一再試探。”
扶蘇微斂的眼眸暗含鋒芒,起身,恭敬地拱手行禮,“縱然朝中有人想做從龍之功,奇貨可居,也不會率先選擇才三歲的稚子。”
“放肆!”
嬴政瞬間抬頭,奇貨可居,在嬴政心目中是禁忌中的禁忌,他眸光銳利地看向扶蘇。
扶蘇唇角帶笑,明明是拱手行禮,卻沒有分毫懼怕,道:“父皇。兒不明白父皇發現了什麼,但近日鹹陽宮內風聲鶴唳,公子們彼此對峙的事件時有發生……”
扶蘇接下來的話很直白。
弟弟們被調動起野心,蠢蠢欲動。
他不介意弟弟們有野心,但他希望父皇不要丟下火苗就不管後續,希望父皇能給予一定的正麵疏導,良性競爭。
嬴政聽著聽著,麵色都古怪起來,自己,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個聖人兒子。
他忍不住打斷對方道:“你可知,你是長公子。”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我知。但父皇說得對。能者居之,唯才是繼。”
嬴政看著一臉坦然,沒有絲毫勉強神色的扶蘇,忽然沉默。
他回憶之前的所作所為,多少因為“秦二世而亡”的夢境有些急躁。
不知張嬰身世的人還好,隻會當他行事莫名其妙。
但在某些對張嬰身份一知半解的人眼中,他的所作所為,是像在利用張嬰的身世做文章釣魚。
嬴政放下手中的黑子,看向扶蘇,忽然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是兄長,都由你看著辦吧。”
扶蘇一愣,便見嬴政留下半局殘棋,起身離開。
他忽然開始頭疼。
父皇,親力親為,勤勉勤政才是你的標簽!
為何要學阿嬰那一手甩鍋技巧!
……
距離臘月祭還有不到三天。
整個鹹陽城都熱鬨起來,嬴政也得到一個令他心情非常不錯的好消息。
王翦病情暫時穩定,人也已回到鹹陽城,即將來到鹹陽宮。
“哈哈哈!太醫令不錯,賞,一定要大大的封賞。”
嬴政高興地在禦花園來回走了好幾個圈,見誰都眉目帶笑,惹得好幾位美人夫人想靠近,卻在靠近後又被嬴政無情的拒絕。
他今天,誰都不想見,隻想見到王翦將軍。
過了一會,趙文忽然通傳,說是王翦將軍過來了,嬴政立刻迎向門口。
“陛,陛下,老臣。”
“將軍辛勞如此。我這心,我這心……”
嬴政看著王翦瘦得幾乎是皮包骨頭,眼窩發青,抬起來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哪裡還有過去威風八麵的大將軍的風采,活得簡直如落魄得剛剛換上新衣的乞丐。
嬴政嗓音有些哽咽:“將軍,你受苦了。”
“哈哈哈,老夫沒事!陛下,彆看老夫這樣,實際上精神著呢!隻是有些暈馬車罷了。”
“渾說。好生休息,馬能騎,馬車還坐不得?”
“嘿。老夫也不知怎的,奇了怪了,還真坐不得馬車,就喜歡馬背上廝殺砍人。”
王翦正說著,毫無血色的臉上漸漸泛起紅光,嬴政還以為王翦是氣血恢複了,正高興時,卻看到對方激烈地咳嗽,咳得好像整個人快喘不上氣來。
“上將軍。”
嬴政剛想靠近,王翦身後的太醫令率先衝過來,連連輕拍王翦後背,又從旁邊拿了藥丸子給王翦服下,須臾,王翦才重新恢複。
“陛下,老夫一下卡了痰,沒事。”
王翦擺了擺手,見快露出小手臂,還特意將其衣袖拉扯上去不讓陛下擔心,“哈哈。陛下彆難過,老夫走南闖北活得也算夠本。這回還特意給陛下帶來百越的新鮮東西,想來,這輩子應當沒什麼是老夫沒見……識……過,我的天呐!”
嬴政正配合著點頭時,表情一頓。
不光嬴政愣住,其他陪同人員更是表情慌張,王翦為何是這個表情,難道是回光返照?
恰在這時,王翦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來,食指指著遠方,都忘了掩飾枯瘦如柴的手臂。
嬴政和其他人順著回頭,瞳孔地震。
那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