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出現的後果, 遠比張嬰想象的要誇張得多。
嬴政在觀摩過火箭發射威力後,第一時間命令心腹宮衛封鎖靶場,同時將製作環節的所有工匠小吏也全部控製起來。
之後, 他召三公九卿前往距離鹹陽五十裡外的雲浮宮, 開小朝會。
所有朝臣在來到雲浮宮前, 都會被候在宮殿門口的趙文告知,小朝會涉及絕密, 一旦進入, 恐會有大半月無法回家,能接受再入。
如此另類的告誡, 令朝臣們心生不安。
“李廷尉, 你也來了啊。”
馮去疾大步走向李斯, 低聲詢問, “你可知曉這雲浮宮是何情況?”
李斯搖了搖頭。
馮去疾卻不太相信, 近日王丞相高舉‘推恩令’大旗,分封製勢頭大熱, 要不是陛下暗中支持郡縣製,隻怕最為激進的李廷尉早就撐不住了。
馮去疾偏向王丞相這一邊,許久未與李斯說過話,所以他隻當李斯是不想告訴他。
“我是真不知。”
李斯看出馮去疾的意思,稍微解釋了兩句, “我從未因治世理念怨懟過你們,也不介意在朝堂與我爭執。都是為大秦好。”
這是他心裡話,倒不是因為‘對大秦好’, 而是支持分封製的朝臣越多,他與嬴政的關係就越緊密。
馮去疾一愣,躊躇片刻, 又靠近了一步,道:“陛下連你都未曾談及?”
“未曾。”
李斯自己也覺得納悶,這段時間與嬴政最近的朝臣唯有他,“倒是聽說,將軍們先一步抵達浮雲宮。”
“將軍?”
馮去疾一邊向著內殿走,一邊思索到底是什麼事,沒想到剛剛抵達內殿,就聽見一個大老粗的嗓音響起,“陛下。為何不大量煉製火箭!我承諾,但凡給我一支十萬,不,五萬人的火/箭軍,我將橫掃戰場,所向披靡。”
馮去疾和李斯麵麵相覷。
馮去疾煩躁地捏了捏眉心,“難道是畫地圖的番邦人被抓了?現在在這商討攻打番邦的事?”
這話一出,李斯露出為難的神情。
兩人都在醞釀著,進去後要如何與最愛拍桌子罵臟話的武將們講和平道理時,他們剛一走進去,就分彆被內史騰和辛勝一人拽住一個,笑容滿麵地拉到身邊。
“哈哈哈……李廷尉,好有緣哪,老夫與你又見麵了,想起當年剛見麵時,我們在塞外一人一口酒一口肉。”
內史騰一手搭在李斯肩膀上,一副哥兩好的模樣,“你是知道我的兵有多武勇,來來來,你也與陛下說說。舍我其誰。”
李斯:……
“馮丞相,當年你監軍時,我們合作無雙。”
辛勝則拉扯著馮去疾,輕輕拍拍他的肩膀,“馮家下一代都去過戰場了嗎?恰好我缺一個聰明的副將,若是你馮家子定能掌管好火箭軍。”
馮去疾:……
李斯與馮去疾隔空對視一眼,他們環顧四周,發現每一個笑盈盈的將軍身邊都抓了一兩個表情懵逼的文臣。
每一個愁眉苦臉的將軍都蹲守在入殿門口,摩拳擦掌,一副隨時準備撲擊的造型。
將軍們集體中蠱毒了?連他們這些文臣都要拉攏?
李斯和馮去疾都是打圓場高手,幾句話便將內史騰和辛勝忽悠走,兩人來到了人最多的左側方。
他們靜靜觀察,發現裡麵坐著的不是陛下,而是公子寒。
公子寒的臉色比較難看,或者說是麻木。
李斯湊近了一些,便聽到公子寒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道:“文臣麻煩拿紅色的竹簽,武將拿白色的罐子寫好自己的名字。”
聽了一會解釋,這才知道原來是文臣可以給武將投票,票數最高的獲得火箭的使用權。
李斯了然,原來有這一層原因,怪不得門口的武將如此古怪。
但火藥火箭又是何物?
馮去疾忍不住道:“為何如此草率。”
“我也想知道為何每次都坑我!”
公子寒怒而抬頭,滿臉抑鬱,但注意到是李斯和馮去疾後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深吸一口氣道,“原來是李廷尉和馮丞相,恕我剛剛莽撞。”
他疲憊地指向不遠處的帷幔,咬牙切齒道:“父皇、王翦上將軍在那,兩位若有異議可在那邊說,我相信比起稚子,父皇肯定更願意相信肱股之臣。”
李斯和馮去疾挑眉,並未在意這淺薄的挑撥。
他們向那邊走去。
帷幔後,嬴政端坐著,似乎正在與蒙毅和身體消瘦的王翦將軍說什麼,嬴政臉色很不錯,蒙毅和王翦反而隱隱有爭鋒相對的態度。
嬰小郎君盤腿坐,小手撐著臉頰,時不時打著哈欠,因其年幼,即便不知禮數地團成一團,依舊顯出幾分可愛。
扶蘇正拿著刀筆記錄。
嗯?不是其他的內侍,居然是扶蘇在這裡記錄陛下和朝臣的話!
這保密等級比他們想象中還要高。
“李廷尉,馮丞相你們來了。”
嬴政沉穩地看向兩人,招了招手。
“陛下安好!”
“參見陛下!”
李斯和馮去疾與嬴政行禮,馮去疾正想詢問這火藥火箭是何物,為何要搞這麼大的排場,還要文臣武將投票,這不利於朝堂的和諧啊。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嬴政就招招手:“你們家中有人服用丹藥嗎?”
李斯和馮去疾一愣,李斯表示自己偶爾服用,家中小輩的情況不是很清楚。馮去疾表示一家都不服用丹藥。
“你們看看。”
李斯和馮去疾接過兩份帛紙,標題是《服用丹藥越久,壽命越少》,心裡一緊。
他們稍微翻了幾頁,全是人名,服用何種丹藥,服用年限,死亡的歲數的數據表格。
結論非常點題,觸目驚心。
“這,這是……”
李斯都有些穩不住情緒,越是位高權重越是怕死,“陛下,這,我……”
馮去疾臉色鐵青。
他和蒙毅都屬於極力反對嬴政吃丹藥的人,也知曉有方士走了舉薦路線來到陛下身邊,但沒想到丹藥如此妨礙壽命!
“陛下,您,您可服用了……”
嬴政臉色難看了一秒,但很快恢複過來:“近一年,不過最近大半年沒有。”
“什麼!居然這麼久!”
“我無事。”
馮去疾依舊焦慮地看著嬴政,陛下可是秦帝國的旗幟,他甚至開始懷疑‘方士獻丹藥’會不會也是六國餘孽想謀害陛下的陰謀。
他拱手,雙眼殺氣騰騰道:“陛下,臣請令驅逐鹹陽所有方士。朝中與方士有所來往的官吏,一並調查,但凡存疑,皆殺之。”
張嬰聞言一驚,秦朝不管文臣武將,真的很容易殺氣騰騰啊!
“我有分寸,你們彆服用丹藥即可。”
嬴政擺擺手,製止馮去疾還想開口的打算,“來,看看今日小朝會的重點,這份火箭的記錄。”
“……”
“唯。”
兩人接過竹簡開始翻開,馮去疾性子急,先翻開看。
李斯目光掃了眾人一眼,恭敬道:“陛下,不知為何要用這種……方式分配火箭武器。”他將‘過於兒戲’幾個字咽了回去。
嬴政笑了笑,隻說:“你看過便知。”
李斯聞言一愣,他看向百無聊賴的張嬰,發現對方從後麵抱起一個橢圓形的木球遞給了扶蘇。
扶蘇放下刀筆,拿起小鐮熟練地削了削,又挖開一個洞,將裡麵的汁水倒入酒盞中再遞給了張嬰。
張嬰憨憨的笑著道謝,然後抱著酒盞噸噸噸地吞咽起來。
“哦?這是何物?”李斯走了兩步過去,蹲下來笑眯眯地問道。
張嬰抬眼看他,原來是那位精英文臣啊,等等,對方如果是李斯的話豈不是六十歲左右了,在沒有打針保養的年代,老爺子的皮膚狀態居然這麼好,難怪他之前會看錯年歲。
“不知,是王翦將軍帶給我的。”
張嬰道。他知道這是椰子,但王翦還沒介紹過。
李斯還想繼續說,就聽見王翦將軍忽然開口道:“李廷尉,這是我在百越弄得果子,被稱為椰子。宮裡的椰子已送給嬰小郎君了,哈哈哈……你若想要,下回我郵給李信,讓他給你帶。”
李斯樂嗬嗬起身,知道王翦是不希望他與與張嬰接觸,他看向王翦道:“臣可不敢應下。”
王翦沒有看他,而是衝著嬰小郎君招了招手,開口道:“你小子又跑去那邊躲懶。陛下都說了,過來好好聽一聽百越的布置。”
李斯聞言一驚。
這,這張嬰才三歲吧!三歲就讓他聽朝政軍論?
讓這麼小的孩子聽這些不太合理吧?還是說,這是陛下施恩張嬰背後家族的一個信號?又或者說僅僅是一個煙霧彈?
此時此刻,張嬰與李斯的思維高度同步。
他委屈巴巴地瞅著王翦,身體向前傾,幾乎做出完美的瑜伽拉伸動作,道:“我,我困嘛。”
“困個甚!你正是一口氣上十顆樹掏鳥蛋都不會累的年紀。”
王翦瘦巴巴的,眼睛一瞪,更顯得猙獰有氣勢,“吃了說要睡,睡了又說要吃。一天12個時辰,你要睡去10個。才華不能這樣被浪費。過來過來。”
“可是我又聽不懂,給不出建議。”
“嗬。你是在瞧不起誰,這裡誰不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
王翦見張嬰乖巧地過來,臉上又露出樂嗬嗬的表情,“沒指望你動腦子給意見,你就乖乖聽著。耳濡目染之下總會長進些。起碼能將你這憊懶的性子揪一揪。”
張嬰嘴角一抽,就算是搞早教磨耳朵,這內容也過於超前了吧。
他想窩到嬴政身側梳胡子,中途卻被王翦一把拉住。
張嬰見對方這枯瘦如柴的模樣,隻能順著對方力道走,就怕一個掙紮讓對方暈倒沒了。
扶蘇見狀微微一笑,輕聲道:“倒是一物降一物。”
嬴政卻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是降,是阿嬰心善。”
……
“這,這是真的嗎?”
不遠處的馮去疾全部翻閱完,合上了竹簡,目光灼灼地看行嬴政,“陛下,這上麵說的火箭是真的嗎?”
“自然。”
“好好好!”
馮去疾連連點頭,他將竹簡遞給好奇的李斯,同時道,“若是如此,陛下這個方法用得很妙,不傷和氣,還讓文臣與武將有接觸。”
嬴政微微頜首:“嗯,但還有不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