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寒哐當跪下,“但九原路途遙遠,若是發配去那邊當隸臣妾,這,這不亞於慢慢等死……”
“你若不願,便帶他們去鹹陽街口。”
嬴政漫不經心,“劊子手刀很快,會讓他們死得痛快些。”
公子寒哽住,神色灰敗。
公子高忽然拱手道:“父皇,兒請願……”
公子高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一個青銅酒盞飛速過來,他躲避不及,腦袋被酒盞狠狠地砸中,“哎喲哎喲”直痛出聲。
趙文偷偷瞟了一眼,絲毫不意外陛下發怒:陛下都已經網開好幾麵,真當陛下不知曉你們偷偷將外甥外甥女丟王家,好避免成為奴隸的事。還不知足。
“你這個蠢物!”
嬴政收回丟酒盞的手,捏了捏眉心,目光壓根不往公子高那邊看,“六國餘孽謀害朝中重臣之事,你也敢在裡麵上竄亂跳,誰給你的膽?”
“我,我……”公子高抿了抿唇,“父皇,但三弟是不知情。趙夫人也算被逼無奈,她還偷偷準備了解藥,難道不能減輕量刑……”
他話還沒說完,前麵又飛來了竹簡、刀筆等青銅器物。
公子高明明可以躲的,但他卻硬挺挺地跪在地上不動,任由這些東西砸在他身上,不光砸出滿頭包,臉頰還出現幾道被刀劃傷的血痕。
嬴政銳利的目光落在公子高身上,道:“你再怎麼蠢笨,如今也該知道,不管是那份解藥還是傳信,都是趙夫人在利用你為寒擋災。”
公子寒身體一顫,垂眉不敢動。
公子高斬釘截鐵道:“我知道。”
公子寒悚然一驚,抬頭看向公子高,眼底竟是閃過一抹不知所措。
嬴政瞳孔微縮,詫異道:“你既已知曉,為何還要替寒、趙夫人說話。”
“因為三弟也曾冒著生命危險替夏先生說過話。”
公子高很有書生意氣地將頭冠解開,拜在嬴政身前,“父皇,一碼歸一碼,阿母是無法選擇的,起碼三弟未曾想過主動害我就夠了!”
聽到這,公子寒微微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公子高繼續道:“兒自幼不夠聰慧……”
“是愚蠢!”
公子高停滯了幾秒,才繼續道:“阿母臨終前擔憂兒臣,叮囑我在宮內對兄弟姐妹必須做到“寬厚待人,有恩必報”。”
嬴政嘴角抽抽,指向公子高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槽口太多真的吐槽都不知道怎麼吐。但片刻後,他又放下手來。
“既然如此,好好好……”
想說的道理太多,反而讓嬴政沒了說話的興致,他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公子高,又看向趙文,“趙文,將發配寒去百越服軍役的奏章撤了,改成高去……”
趙文心下微驚,立馬拱手道:“唯。”
公子寒抿了抿唇,還想說些什麼。
嬴政衝他們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再廢話,我就不是發配她們去九原,而是與六國餘孽一樣,直接夷三族。”
公子高和公子寒再不敢多言,行禮後告退。
嬴政始終垂眉看案幾,但兩人離開許久後,他久久沒有翻動下一張竹簡。
“我怎會有……如此蠢笨的兒子。”
趙文聽到嬴政的呢喃,腦袋垂得更低,他不敢說話,同時對周圍的宮女內侍輕輕擺手,示意他們快速退出去。
“一個兩個就沒有能讓我省心的。趙文,對不對?”
趙文腿肚子都在打顫,低聲恭敬道:“長公子聰慧又……”
“但他政見常與我不同。”
趙文腦子一轉,又道:“胡亥公子討喜……”
“剛罵走一個蠢貨,不想聽第二個的名字。”
趙文躊躇在原地,說一個公子的名字被嬴政嫌棄地斃掉一個,反正就是雞蛋裡麵挑骨頭,沒毛病也牽強地扯出一個毛病來。
聽到後麵,趙文也算是聽明白了,陛下其實是在宣泄不滿。
趙文便任由陛下各種組織的詞彙罵兒子,聽到後麵他冷不丁聽到陛下感慨了一句:“一個個的還不如阿嬰。”
趙文頭疼,真不想聽任何皇家秘辛啊,心中默念:我不在!我不在!我不在!
“趙文,去翻翻有沒有阿嬰的情報。”嬴政忽然開口道,“也讓我心情好點。”
“回陛下有的。”
趙文速度很快地從簡牘中抽出一份帛紙,雙手捧給嬴政。
“哦?這才幾日,竟又送了一份過來,看來阿嬰在外確實很記掛他的仲父啊。”
嬴政臉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他翻開了帛紙,忽然不動了。
趙文正納悶著。
就看見嬴政大手緊緊地揉搓著帛紙,仿佛在揉搓什麼倒黴蛋一樣,趙文心下一個咯噔,不會這麼倒黴吧,難道今天啥糟心事都撞在一起了嗎。
然後趙文看見嬴政氣著氣著,忽然就氣笑了,真的是一副又氣又笑又羞惱的複雜神情。
“趙文!去給我找趁手的竹棍。”
趙文一愣,這是要打屁股嗎?
“走,去王家。”
“唯。”
……
王將軍府邸。
嬴政領著十多人太醫團隊,毫無掩飾地前往王將軍府邸,在旁人都以為王翦快不行時,王家府邸內在太醫們一個個兩眼放光地盯著王翦。
尤其是太醫令,反複檢查,反複診斷之後,連連嘀咕道:“不應該啊不應該啊!”
“什麼不應該!”
王賁忍不住開口道,“太醫令,你是知曉我父何時清醒,之前也過來看過診。現在我父用膳、休息、甚至習武都行。難道還有什麼毒素在其中嗎?”
“就是什麼問題都沒有,才不應該啊!”太醫令嘀咕著。
在場眾人皆是耳聰目明的武勇之人,聽到這話,好幾個人臉色一黑。
“哈哈哈!行啦,太醫令可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擺什麼臉子!”
王翦豁達地哈哈一笑,他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但什麼都不提,隻道,“或是我從百越帶來的奇異藥草有年年益壽的功效,你若好奇,且隨我兒去後庫,將百越那些藥草都搬去少府好好研究,也算我對大秦有所貢獻。”
太醫令連忙喜悅地拱手道:“多謝王翦將軍慷慨。”
王翦不在意地擺擺手。
數個太醫反複檢查,反複診斷之後彼此點頭。
王賁看到嬴政前來,也知道不必再擔憂對六國餘孽打草驚蛇。
他命家仆給王家府邸換上喜慶的裝潢,同時在門口安排了火盆,也安排祭拜祖先的祭壇……種種慶祝的行為隻為了向周遭公布一個好消息:王翦大將軍痊愈了!
王翦避開某些太醫好奇的目光。
他大邁步來到嬴政麵前,樂嗬嗬道:“陛下,看來老夫福星高照!命硬得很啊!”
嬴政看著眼前雖身形依舊消瘦,卻精神抖擻,滿臉紅潤的王翦,一時間將其與記憶中需要旁人攙扶才能勉強站起來,身形如枯骨的形象徹底割裂開。
“好好好!”
嬴政伸出手拍拍王翦的胳膊,“安康就好!天佑我大秦!”
“陛下言重!”王翦虎目泛紅,“如今,我隻恨不能立刻前往百越……”
“將軍不急!”
嬴政連忙製止對方,拉著對方的手讓其坐下,主動給對方倒了一杯茶,開玩笑道,“難道我大秦除了王老將軍,再無可征戰沙場的勇士?你呀,百越主帥始終是你的,先把身子骨徹底養好,其餘的日後再說。”
“陛下不可!主帥豈能久離軍隊。”
“我會調李信前往百越,與趙佗一起做你副帥。”
嬴政拍拍王翦的肩膀,“可安心?”
王翦一聽這話頓時明白,嬴政還沒放棄鍛煉李信的念頭。
他感慨地看向嬴政,對比那些被君王忌諱、害怕而倒黴的舊六國將領,得此明君,大秦何愁不興盛。
兩人又暢聊了一會百越、匈奴局勢,越聊越開心,被人喚了三四次,才前往用膳的地方。
“對啦。阿嬰那小子呢。”
嬴政似不經意間提起,“怎不見其蹤影?”
王翦也看向王賁。
王賁拱手道:“嬰小郎君一直在鹹陽鬨市街口。”
“所謂何事?”
“這……”王賁遲疑了一會,道,“好似隻發呆看著,看了兩三個時辰。”
嬴政微微蹙眉,轉身離開。
與此同時,鹹陽鬨市的街口。
往日熱熱鬨鬨的市場口,寂靜又空蕩蕩,偶有行人路過紛紛掩麵疾馳。
張嬰怔怔地看著尚未被水衝刷乾淨的褐紅色台階縫隙,這兒距離斬首示眾的位置有幾百米遠,他依舊能隱隱聞到腥臭作嘔的氣味。
砍頭了啊!
上百號人,居然在午時都被拉來一個個砍頭了!
當然,六國餘孽對於大秦是非常可惡,他們搞人祭的行為也非常的麵目可憎,但他們再怎麼可恨,應該也不至於所有人都要砍頭吧!
秦律不是很細致嗎?不能查一查他們某些人有沒有達到死刑標準,或者判去當城旦,帶罪立功什麼的。
怎麼這麼容易就砍頭了呢?
人,怎麼這麼容易就死了呢。
這時,係統毛茸茸的大腦袋,蹭了蹭張嬰的褲腿。
【宿主,宿主你怎麼了?!你站在這裡快兩個時辰了。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張嬰抿了抿唇,伸手不停地rua大黃犬的毛,這些毛茸茸能在一定程度上令他的情緒平穩了一些。
恰在這時,有人將他一把拎了起來。
張嬰愕然,腦子一團亂麻地回頭,恰好與麵無表情的嬴政對上視線。
張嬰剛想喚仲父,卻忽然想到砍頭,嗓音卡在嗓子裡動彈不得,他心裡一緊,連忙低下頭。
他正發愣時,忽然發現嬴政動了,他居然被嬴政拎朝執行砍頭地方的中心走去。
兩人越是靠近,地麵尚未清洗乾淨的腥臭味迎麵撲來,張嬰隻要一想到這些是人血的氣味,臉色不由得越來越白,他忍不住想吐。
他這麼一想,也生理性地吐出來,嘔吐物還沾了嬴政的衣擺。
嬴政腳步一頓,沉默。
張嬰慌得頭都不敢抬。
就在他以為嬴政會發怒時,卻發現身體被對方輕柔地舉起來放在肩頭抱好,下一秒,嬴政的大手從上到下輕輕撫摸他的背脊,然後輕輕拍了拍。
“舒服些了嗎?”
“嗯。”
“害怕砍頭死人?”
“……”
“他們皆是我殺。”
張嬰聽到嬴政的話一愣,還沒疑惑抬頭,便聽見對方語氣平靜道,“你無需害怕,與你無關。”
張嬰忽然覺得喉嚨哽咽。
他將腦袋緊緊地埋在嬴政懷中,仲父懂他,懂他在這一刻見到生死的慌張,更懂他意識到命如草芥,意識到會有人因他而死後,而心生的恐懼。
“不是你的錯。”
“……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