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目光“刷”集中在張嬰身上。
李家族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第一反應是張嬰在“虛張聲勢”,他冷笑一聲,剛想說不可能,甚至都想好要如何用秦律駁斥對方。
但當李家族老往前邁開一步時, 餘光恰好與其他殘疾軍卒的麵部對上。
幾乎所有西南區人的臉上都蕩漾著“展開講講!小福星仔細說說咋回事?”的篤定神情。
如果隻有幾個這樣, 李家族老隻會笑話他們蠢,沒有一點是非分辨能力, 但當人人都蕩漾著一副期待的神情時……李家族老的心臟也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整個人微微僵在原地。
難, 難道正如這稚子所言!
會,會有爵位?
爵位有多重要, 它不光有公開參政的權利, 二級也就是上造爵位及以上, 還可以抵消你的刑罰, 是能留給子孫後代的改變階級和命運傳承寶物。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倒貼進軍隊就為搏一個爵位。
“不, 這,這不可能!”
李家族老咬牙切齒,勉強穩住跌宕起伏的情緒, 狠狠地看著張嬰, “對,這不可能!沒有任何一條秦律說過挖水渠可以得到爵位!是的,沒有!沒有!”
張嬰根本沒空搭理這人。
在他的計劃中, 從頭到尾都沒有李家家族這一個選項。
他的謀劃是為了推動黔首們的積極性, 獎勵熱愛勞作的人, 才能良性循環的達成以後的目的。
張嬰懶得回複, 不代表其他人看得慣李家族老。
之前憋氣離開的王老丈忽然冷笑一聲, 陰陽怪氣道:“昔年你可曾聽過殘障軍卒可不改賤籍,在市販賣部分貨物?嗬嗬。”
李家族老頓時如遭雷劈。
李家族老目送張嬰一行人離開,身體顫了又顫,忽然雙目瞪圓地看著縣尉,吼道:“這一定是詭計,召開李家宗族會議,你去通知其他人,我要召開全宗會議!”
縣尉回過神來,連忙扶著李家族老,道:“是,是,族老你彆氣。”
李家族老在宗族是前三的輩分,平日也就族長管管他。
他發了狠要開宗族會議,很快,方圓百裡之內的李氏宗親全部趕了過來。
李家祠堂前。
婦人們互相聊些秋收種子、春耕,以及家裡的糧食應該如何分配,如何食用。
男人們或是蹲、或是站著,互相聊著最近發生的事兒,年齡稍微輕點的時不時會旁敲側擊地提一句福源市的事,也不說彆的,隻旁敲側擊地說想將自家的貨放進去。
然而好幾個開口說福源市的卻被被自家長輩猛捶了幾下,他們委屈巴巴地抬頭,就見長輩們搖頭:“彆再說了!不可能的!”
年輕的李準,不服氣道:“憑啥不行?我家媳婦織出來的布人人誇讚。往年,隻要拿到市上去,不出一個時辰便賣光了。可今年呢,大半布匹都沒都賣不出去,還不就是因為沒人!人人都去福源市那邊!
那小福星可是說了,長安鄉鄰裡都可以找王公士寄售規定範圍內的貨物,補貼家用,隻需給王公士支付一小筆管理費!我想賣掉布匹,有什麼問……”
李準話還沒說完,忽然遭遇了兩大耳刮子,整個人腦子都懵了,耳畔隱隱聽見熟悉的“良人!良人!”呼喊聲。
李準怒而抬眉,卻在看見滿臉陰霾的李家族老後又垂下了頭。
“沒出息的東西!”
李家族老本來心情不錯,來之前剛和兄弟們商量好如何號召族人們抵製張嬰,抵製所有的水渠、水利工程,沒想到剛來到聚集地就聽到如此沒有誌氣的話,“你是哪房的?”
李準不敢開口,他的老父親連忙湊了過來,躬身道:“族老,我兒年紀小不懂事……”
“啪!”
一個耳光就甩在老父親臉上。
“你作甚!”
李準擋在自己老父親麵前怒目相對。
“怎的?還有怨言?我可是族老。”李家族老收回手,冷冷地看著兩人,“原來是九房的。怨不得了,家裡有人攀高枝了就不把我們宗族放在眼裡了是吧?”
李準父親連連搖頭不敢,同時拽住李準的衣袖。
李家族老不再看這兩人,他將男人們都召進祠堂,讓他們一個個給祖宗牌位們上香,同時彙報自己是哪一□□一脈的子嗣。
“近日,西南區會用一些好處引誘你們。粟米、銀錢、甚至說不定會有爵位!”
李家族老說到爵位時,男人們頓時騷動起來。
“什麼?有爵位!怎麼獲得?”
“天,我,我現在去參與還來得及嗎?這可是爵位啊!哪怕是不能抵罪的公士也好啊!”
“族老你說真的嗎?我們該怎麼做?現在就去與小福星道歉那?”
……
不光李家族人騷動,就連一開始與李家族老達成協議的族長、二族老他們都驚訝側目,眼底流露出不滿的目光。李家族老心塞塞,就知道“爵位”兩字影響眾多,幸虧他之前與兄弟們聊天聯合抵抗張嬰時,沒說到這個,要不然今日祠堂大會還不一定開得下去。
李家族老故意不看兄長質問的目光,他知曉即便是為了維護權威,族長兄長也不會在此刻反駁他。
“肅靜!聽我說完!”
眾多男子漸漸安靜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李家族老。
“首先,爵位是那小子說的,口說無憑,能不能落實老夫也不敢肯定,但我為人處事向來謹慎。隻是先告知你們一聲,避免你們聽了後像現在這樣,被誘惑得沒了分寸。自甘墮落。”
李家族老又說了一些爵位不太可能的話,讓李家族人該乾嘛乾嘛,聽從指揮,專注自己。
很多李家男人們又平靜下來,確實,秦國爵位若是隨便說說就能獲得,大家也不會去軍隊玩命了。
最後他補充道:
“你們放心,我不是傻子!看到好處不準你們拿!我要提前告訴你們,我們李家家族是長安鄉最大的宗族,不管是誰想要修水渠,斷然繞不開我們李家這麼多人。
他們注定會過來求我們配合,所以我們沒必要降低身段,主動求人。
我們李家傳承百年,安安穩穩走到現在,全是因為我們團結,同氣連枝一致對外。
所以不管那邊出現什麼好處,你們都不準私下去聯絡,一切都會由我,以及你們的族老去談判!誰敢亂來,就是背叛李家宗族,損害全族的利益。我一定會將你們逐出族譜。”
李家族老慷慨激昂地說完,所有男子彼此對視一眼,齊齊點頭,高聲應諾不敢。
……
而他這一番話,幾乎在同一天便傳到了西南區這邊。
此時是十一月,尋常人家田裡的稻穀都收割了得差不多,但因為張嬰封地膨脹速度過快,又忘了繼續雇傭新的傭耕者,即便有鄉鄰們來幫忙,地裡的稻穀也還有一部分沒收割完。
張嬰正陪同監祿勘察地形,順帶瞧一會傭耕者們將秋收收好的稻穀,進行打穀篩選。
看了一會,張嬰愣住了。
雖然長得和後世的不太一樣,但從功能來說,真的很像後世的腳踏式打穀機啊!
可他分明記得上一回收獲稻穀時,大多數農戶用的是還是左右拍地、拍桶的甩穀方式,之後再彎腰撿起來篩選,有條件或是會拿竹編的類似小簸箕來篩。
難道大秦還有其他的穿越者嗎?
張嬰忍不住扯住身側的章老丈,道:“這是……新研發出來的打穀機?”
章老丈笑了笑:“是啊。”
“是誰?”
章老丈哈哈一笑,指著不遠處正蹲在田埂裡幫忙乾活的絡腮胡笑道:“就是他!”
張嬰立刻回頭,沒想到看到的一道熟悉的身影,樊典的姊夫。
“是,是他?”
張嬰很是驚訝,當年研發出踏錐的時候他便與絡腮胡接觸過,這人可不是什麼穿越者,“這,這怎麼……”
章老丈又是一笑,表情有些得意道:“小福星,可彆小瞧他啊!我們說過的,這位當年是軍備處最厲害的攻城兵器修繕工師。幾年前我們攻打趙國時,他甚至還針對趙國的騎兵研製出一種什麼玩意忘了。
反正可以斬斷馬腿的大刀,哈哈哈……那一戰,我殺了三個騎兵,好不快活啊!所以我們都很可惜他斷了手指,若非如此,隻怕他現在還跟著軍隊,征北伐南,逍遙快活呢。”
“天才啊!還是個能自主舉一反三的天才!”
張嬰目光灼灼,“不可惜啊啊!不對……可惜是可惜,但他同樣能在民生方麵發揮能量啊!”
張嬰忽然發現自己陷入誤區,或者說是過往帶給他的刻板印象,主人翁啥都發明,然後獲得名聲,一步步爬上去,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但他發現自己沒必要這樣!他的目標不一樣。
他積極搞墨家農具,是為了提前搶時間多屯糧,以防萬一。
對來前來詢問沃土、農具、番薯的農戶們不藏私,是為了廣大黔首們都有飯吃,有衣穿,畢竟沒有饑餓,就能減少起義的風險。
搶時間,效率才是擺在第一位的!
所以人才!收集人才們一起搞發明才是正事!
他以前的格局小了!
……
張嬰準備等絡腮胡完成手中的事,就過去搭話。
沒想到此刻,監祿忽然大邁步走來,準確的說,他和一位身披鎧甲,樣貌小帥的小將一起大邁步走過來。
“小郎君,我幫你去軍糧廩問過了。這一位對改善軍糧有興趣。更準確點說……”
監祿停頓了一會,打了個手勢,曾經服役過軍隊的老丈迅速起身,還將附近田埂休息的農戶們也一並帶走。
等周圍的人離開,監祿才繼續道:“這一位是負責老秦人遷徙百越的李由將軍。可不是巧了,我剛去就聽見他和軍糧廩、少府的郎官討論,要求不能隻提供麥飯,那是刑徒才吃的玩意!老秦人是為國立功才遷徙,不能太過苛刻!
我一聽大呼巧合,與對方一說,他也願意試試,讓鍋盔作為這一群前往百越的老秦人的口糧。”
“不是將軍。”小帥的將領平靜地補充了一句,“現在是五百主。”
李由?
張嬰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想了一會沒想到,張嬰也懶得繼續想,他更關心實事。
他開口道:“那需要多少鍋盔呢?因為我們能提供的小麥什麼的挺多的,擔心會浪費。”
“我負責第一批遷徙的老秦人有十萬。後續還會有四十萬。”
李由並沒有因為話事人是稚子而有所疑惑,他表情很沉穩,語氣平靜地開口,“若是消耗不足的話。還有數萬的軍卒。”
張嬰瞳孔地震,這麼多人?!
“我明白了!那什麼時候需要鍋盔。”張嬰一聽這數量,隻覺得萬事俱備,東風也起了,恨不得立刻命人將石磨什麼的安置好,開始乾事。
“隨時。”李由沉默了一會,補充道,“過幾日我會隨軍離開,後續會有副官替我與你們接洽。”
“沒問題!”張嬰點頭。
……
等張嬰與李由談妥,監祿便先送李由離開,監祿來回路上還不忘叮囑在駐守長安鄉的袍澤們,平日在對這邊多注意李家宵小的動靜。
被囑托的袍澤們紛紛點頭,表示絕對不會讓西南區的受苦。
等監祿再回來的時候,恰好看見章邯在與張嬰商議石磨擺放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