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裡之外。
山崖之底, 大樹綠蔭後藏著一處被鑿出來的三方石壁密室,裡麵擺放著各色怪石,丹砂、砂礫等,各式各樣的爐鼎, 以及成堆曬乾的草藥。
密室中跪坐著兩人, 還有一年輕童子在旁伺候倒茶湯。
鶴發龐眉的老者, 身著方士的衣服, 雙手捧著一本儒家典籍, 閉目養神。
他對麵較為年輕的方士則麵露擔憂。
在倒下茶湯的潺潺水聲中, 年輕方士忍不住道道:“盧郎君。如今大秦的名聲非常好, 尤其泰山封禪之事後,哼, 區區一點點避火的小花招,居然將這群愚民哄騙得不知東南西北,日日在外盛傳大秦乃天命所歸,簡直可恨。
即便我們的人還在提“始皇死而地分”,但根本沒幾個人附和認同。可怎麼辦?”
鶴發龐眉的老者緩緩睜開眼,道:“侯生不要急躁。你且先與我說,姬家人已經離開了嗎?”
“已經前往項家的方向。”
說到這,侯生忍不住道, “盧郎君我不明白,為何要暗中幫助姬家子離開?既然要救人,為何不收為己用呢?”
“收他們?他們能有何用?救他們不過是看在同為反秦勢力, 也能幫我們吸引一些暴君的注意力。”
盧生慢悠悠地給燒得正旺的爐鼎添了一把火, “況且他們跑了,我們才好接手姬家在魯地開采的猛火油。日後即便被姬家發現,他們也隻會懷疑是暴君, 或者是楚項人拿走了。”
侯生點點頭,頓了頓,他道:“盧郎君,明明我們在泰山也安排了人手,為何不趁機將暴君殺了……”
“殺他?”盧生輕嗤一聲,“現在殺他對我們有何好處?”
侯生瞳孔地震,道:“什麼?反秦不是就是為了複國,越早殺……”
鶴發龐眉的盧生卻笑了一聲,道:“因為時機未到。”
侯生忍不住道:“什麼時機?盧郎君,我已經隨你在此地潛修三年之久。你每一回都說時機未到,可什麼才是我們的時機,你為何不能清楚的告訴我?”
“那我問你,若是現在殺了暴君,大秦內亂,最有利的是誰?趙國、楚國,因為他們人多,兵強馬壯。但我們有什麼?積攢的力量不夠,早晚是被楚、趙吞並,那反秦有何意義?”
侯生聞言一頓,喃喃道:“是,是這麼個意思,那要等我們積攢的人手夠了再去等待時機?”
“當然不,還是得提前準備。”
盧生看向侯生,“比如我們得想辦法改掉郡縣製,回到諸侯分封製。”
侯生眨了眨眼,表情有些迷茫,這和郡縣製又有何關係。
盧生卻沒有解釋的意思,他道:“過去的時機,我本是放在趙高身上,他是暴君的近臣,也是唯一成功向暴君舉薦方士的臣子。
三年前,我在鹹陽與中車令趙高搭上聯係,但為了降低他的懷疑,我故作對榮華富貴不在意,特意做了兩年的雲遊野鶴。可誰知道,等我再次回歸鹹陽市,趙高卻被處置了。
如今鹹陽的方士也被打壓得很慘,大部分隻能做豆腐,這一條時機便被斷了,”
“嘶!”侯生聽到鹹陽的方士大部分做豆腐,麵露震驚,“這,這……那我們苦練丹藥的這些年豈不是白做了?”
“不。還有機會。”
“盧郎君我們接下來怎麼做?”侯生不想再問了,“你說,我就做!”
盧生緩緩起身,從旁邊拿起袋子在丹砂、草藥裡麵挑挑揀揀,同時開口道:“算算日子,暴君的車隊應當差不多快到這了,你準備準備,我們直接去見暴君。”
侯生瞳孔地震:……
……
……
與此同時,張嬰站在山間白霧繚繞的溫湯裡,堪堪冒出大半個腦袋。
他瞅著閉目享受溫泉的扶蘇,忍不住又一次開口道:“阿兄,執劍什麼的聽起來就好重要,讓我去不太合適吧。”
扶蘇緩緩睜開眼,伸手戳了下張嬰的眉心,說了句玩笑話道:“有何不合適,萬一又遇上什麼威脅,還能讓我沾點你的福。”
“不不不!我沒福,我都是蹭陛下的福!”
張嬰連連搖頭,一聽可能有伏擊,沒有嬴政這條大腿他更不想上去了,“阿兄你信我,仲父比我福運大多了,他去更好。”
“哈,阿父自然也會在。”
扶蘇並不想與張嬰討論嬴政的福運大小,阿嬰年齡小無所謂,他作為公子就不太恰當,他安撫道,“阿嬰不必有壓力,我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
說到這,扶蘇眼底閃過一抹利芒。
對方都說到這一步,況且嬴政也會去,繼續拒絕就顯得不太禮貌。
張嬰點點頭,道:“阿兄!執劍有什麼要注意的禮節嗎?我一定好好學,一定不出錯丟臉。”
扶蘇又輕笑了一聲,不在意道:“無妨,不過小事爾。”
張嬰嘴角一抽:信了你的邪!
真要不隆重,仲父會特意放在有神山美名的琅琊台為你舉辦?
趙文等人會為核對流程日日急得脫發?
……
珠簾之外有內侍放重了腳步聲,靠過來道:“長公子,李廷尉求見。”
張嬰哈欠打了一半,李斯來見扶蘇?
可能是被後世資料影響的原因,他總覺得李斯來見扶蘇就好像黃鼠狼給雞拜年,有些緊張。
他盯著扶蘇,看見扶蘇臉上也閃過一抹訝異。
“你與李廷尉說,扶蘇馬上到。”
“唯。”
扶蘇站起身,雖不像嬴政那般寬厚魁梧,但曆經沙場浴血鍛煉出來的硬朗身形絕非健身可得。
遍布周身的每一寸肌理,每一根線條,都隻為能更強有力地搏殺、廝殺而生,是一副極具鋒芒,脫衣有肉穿衣顯瘦的身材。
“我也去!我也去!”
張嬰看了幾眼,唰地跟著扶蘇起身,幾步就從床榻爬上去,隨便套了件外套,“我與阿兄一起去。”
“你想跟便跟吧。”
扶蘇輕笑一聲,他對張嬰癡纏嬴政到處跑的事跡早有耳聞,所以並不奇怪對方的舉動,不過扶蘇在穿衣時又回頭看向張嬰,“你在瞅什麼?”
“哎,我何時也能練成阿兄這樣啊。”張嬰一邊起身穿衣服,一邊捏了捏自己的臂膀,即便日日揮劍,肌肉線條也不夠顯眼。
“哈哈哈!”扶蘇不同以往的溫和,暢快地笑出聲,同時將張嬰從溫泉中拎起來丟在旁邊的衣物中,“隨我去九原待七年即可。”
“好呀!”張嬰爽快地點頭道。
他還記得扶蘇在一年前說的,在九原施行了兩個治式的城市,很是好奇啊,說不定還能作為說服嬴政的榜樣。
扶蘇一頓,簡單地穿好衣物,道:“九原可不適合稚子。”
張嬰道:“阿兄我很有用的!我去九原說不定可以給阿兄帶來驚喜呢。帶我去嘛?”
扶蘇瞥了眼張嬰,忽然想到張嬰因為被父皇拒絕參加巡遊,然後偷偷跟過來的事。
他沉默了會,忽然漫不經心道:“你這憊懶的小子不適合,去九原是要搬磚、修城牆的!”
“扶蘇阿兄嚇唬我!明明十五歲才服徭役。”
“嗯,你在鹹陽也見過七八歲服搬磚修城牆的吧。”
張嬰剛想說怎麼可能,但猛地一頓,對啊,他在少府時確實見過不少年齡小的。
“大秦不是15歲才開始服小役麼?”
張嬰將這份疑惑問出去,扶蘇道:“對!但有兩種情況,一方麵自然是邊疆地廣人稀,又有羌族、匈奴等入侵,民眾自發上前修葺城牆,全民皆兵,不分男女老少。
另一方麵,若父母本是隸臣妾,舂、或者戰敗俘虜,他們的後代是小城旦,七歲便開始要服徭役。昔年父皇仁善,沒有將戰敗士卒全殺掉,而是給他們一條成為隸臣妾的活路。所以近幾年,年幼的舂、小城旦格外多。”
張嬰:……
他忽然覺得對“仁善”兩個字都不太認識了。
扶蘇溫和地笑了笑道:“彆讓李廷尉等急了。”
“哦,嗯。”
張嬰點頭時,完全沒注意到扶蘇已經不留痕跡地將話題徹底轉移。
……
扶蘇先一步走出去。
張嬰本可緊隨其後,但想到李斯,他又放緩了腳步,悄悄地扒在門簾處不動。
內侍遲疑地看看張嬰,他剛想與扶蘇稟報,卻見扶蘇餘光掃了張嬰一眼,然後衝他搖了搖頭,內侍立刻閉嘴,並且從旁側拖來一扇屏風,好將張嬰的身影擋得更加嚴實。
張嬰探頭看去,恰好能看見李斯端坐好,他並非一人,身後還有一位長得白白白胖胖,穿著一身白衣,遠遠看去像個白饅頭的男子。
張嬰在大秦幾年見過胖子,見過瘦子,但還是第一次見如此白淨的白胖子。
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沒想到白胖青年的警惕心極高,居然瞬間扭過頭,猝不及防下兩人對視上,張嬰尷尬地笑了笑,白胖子愣了一會兒,立刻裝作沒看見地偏開頭。
張嬰鬆了口氣。
此時,李斯已經就賦稅改革等問題與扶蘇暢聊起來。
李斯:“老臣聽聞,長公子在九原大刀闊斧地改革,在戶籍上與大秦有些不同,還有賦稅徭役方麵,聽聞比大秦減了兩層。不知近況如何?”
扶蘇搖搖頭道:“並非特意改製。去年秋收恰逢匈奴過來大肆掠奪,農戶損失較多,我才減了些稅收,但因為農戶們種植耕地的麵積較往年多,糧食產量更大,所以上繳大秦官府的稅收並沒有減少。“
李斯“哦”了一聲,又問:“可有遇到什麼麻煩,或者變化?”
扶蘇道:“麻煩有,但尚能解決。至於變化,我發現黔首們心態更為輕鬆,對於慶典儀式、市集采購、祭祀天地的需求增加了許多,總體而言,是向著好的一麵走。”
李斯道:“如此看來長公子果然對民生事宜頗有建樹。既如此,來年有關大秦賦稅改製事,不如就由長公子來統籌如何?”
張嬰聽到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什麼?
賦稅改製事宜統籌?這可不是花架子啊!掌握這個基本就捏住了天下最基礎的脈搏!
李斯居然主動給扶蘇送這種好處?
這怎麼有點投靠扶蘇的意思?
明明在記載中,他不是幫著趙高弄死扶蘇……啊不對,當時蒙毅臨時回鹹陽,趙高在巡遊中權利極大,他確實是被趙高威逼利誘地給扶蘇寫了一封假詔書。
或許李斯也想不到,扶蘇居然都不驗證一下,直接會按詔書上所言自殺吧。
所以,李斯目前還是一顆牆頭草,偏向扶蘇的那種?
張嬰嘴角微微抽搐,繼續旁觀兩人聊天。
……
扶蘇對著李斯搖頭,道:“此事不妥。李廷尉,九原多大,我大秦又有多大。我在九原能行之事,放在大秦不一定行。所以大秦賦稅,當然得由王丞相、馮丞相、治栗內史統籌。”
李斯表情一僵,忙道:“長公子,這並非隻是老臣所想,兩位丞相以及陛下都很讚同。”
扶蘇一愣,道:“父皇的意思?”
李斯道:“正是,陛下巡遊至今,對山東地域的喬遷、徭役、稅收等事宜皆不滿意,近日詢問朝臣可有適宜人選推薦,論如何解決山東郡縣稅收變少的相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