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就……也不是不行。”
“真的嗎!我沒聽錯!”
張蒼立刻蹲下來, 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袖,“小郎君你是認真的,不是在哄騙我, 絕無半點虛言。”
張嬰被對方的態度驚訝到了。
他想了想,謹慎地給了一個更保險的回複, 道:“隻能在對比之後,勉強算個證據, 無法測算。”
“嗯嗯嗯!”
張蒼更是腦袋點點得飛快,滿眼期待的看著張嬰道,“小郎君, 你展開說說。”
四周靜悄悄。
張嬰注意到趙文幾乎是豎起耳朵, 連嬴政的眼神也變得很專注。
他下意識追問了一句, 道:“你問的是,找出‘用羊做交易的商戶’擁有隱田的證據,對吧?”
“對對對!哎呀,小郎君你彆賣關子了!你就直說了吧!”
張嬰嘴角一抽, 他不是為了賣關子, 隻是見大家如此嚴肅,他害怕會錯了意鬨了個大烏龍。
他伸出小手手, 道:“我也是劍走偏鋒想的一個辦法,不知道可不可行。想證明貴族有隱田, 可以試試證明,他們的土地創造了出遠超過,上報給官府時土地數量所能創造的財富。舉個例子,假設這個貴族擁有十畝地。”
“小郎君,普通農戶都有百畝……”
“是假設!數據小點好計算!”張嬰衝張蒼揮了揮小手,見對方點頭, 才繼續道,“假設貴族擁有十畝地,但他上報給官府的隻有一畝地。其他九畝地都是隱田。
每畝地生產三鬥糧食,每年隻向官府交一畝地,也就是兩鬥糧食的稅給國家。
若你找到,他每年九畝地的糧食產能,也就是27鬥糧食的證據,是不是就能證明他有隱田。”
這話有些繞,但張蒼聽明白了,點頭,為難道:“是這個道理,但很難證明,因為土地生產的糧食有陳糧、糧市、自我消耗等,流通性太廣太雜,他們總有理由……”
“對,不光是糧食,若是那些貴族用田地做牛、馬生意,我這個方法都不行。”
張嬰補充道,“但羊、羊毛衣和羊毛線不一樣。它們出現不久,特彆顯眼,沒辦法儲存,也不可能內部消耗太多。
假設貴族決定養羊來做羊毛的買賣生意,假設每一畝地的草足夠養一頭羊。那麼他一年可以多養九頭羊。
這九頭羊會產生羊毛,羊肉等等,總要賣出去一部分,必然會經過關、市,那麼我們可以通過查他的關市之稅,充當證據。
當然,隻能預估出這家貴族最少占據多少田地,因為他可能隻拿出三畝來養羊。
反正隻要他做了,光這留下的關市之稅就能作為額外增產的證據。”
張蒼眼睛一亮,接話道:“沒錯。隻要流通到市麵上,必然會牽扯到市稅。在他們上繳田稅不變的情況下,多出來的市稅,足以證明他們有隱田。”
但很快,他又微微蹙眉,道:“這是最理想的狀態。若那些商戶不自己養羊,隻從羌族購買羊毛來交易的話,怎麼辦?”
張嬰伸出小手搖了搖,道:“不行。要通過關市之稅來證明隱田,那這隱田必須能用上,能扯上關係。若他不牧羊,我之前給的方案都不成。”
張蒼眉頭緊鎖,道:“哎,可羌族那麼多羊毛,他們何必自己養。”
“那就看市場了。隻要羊毛線、羊毛衣的市場需求量大,市場一直在,即便他們最初是從羌族購買羊毛,但這一路輜重、關稅得多出多少錢。他們會算計成本。遲早走上自己養羊的路子。”
張嬰想了想,還多補充了一句,“不過也要盯著他們,世家貴族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避稅,若是不提前盯著,就沒戲了。”
“這個自然。如果他們敢偷稅漏稅,更好,直接抓現成的證據。”
張蒼眼睛又是一亮,居然忍不住從兜裡掏出小刀筆,沾了點指尖血,就在衣袖上刷刷刷記錄,看他那滿臉潮紅的模樣,應該是在記錄靈感。
張嬰瞅著對方還在淌血的指尖,後脖頸縮了縮。
等張蒼激情滿滿地記載完,他收好小刀筆,忽然道:“小郎君,我還有一點好奇,若按照你假定的條件,有關山之稅,是不是還能估算出對方有多少畝隱田。”
張嬰嘴角一抽,怎麼漸漸的變成了一個數學題。
他想了想,道:“唔。想要估算多少畝地。除了之前的條件,你還得知道一畝地的草料能養活幾隻羊。這個可以去問問羌族,他們成天牧羊應該心中有數。不過,這算了沒什麼意義,是誤差很大的估算,而且也隻能估算個最低值。”
“對!這個條件也得考慮進去!還有關稅稅收,不同地域的關市之稅是不一樣的。要怎麼具體測算……”
張嬰聽著張蒼開始羅列大秦的關稅製度、以及運輸輜重的損耗數據等新的已知條件,然後再求解。
他有一種被數學老師支配的恐懼。
腦子漸漸暈乎。
他伸出手,努力轉移話題道:“停停停!不用算那麼細。張郎官,其實我這個方法,數量越大,證據越明確。
我在巡遊途中聽聞,世家貴族同氣連枝,你不如將同一個地域做羊生意的貴族們,化為一個整體去看關市之稅,額外稅收越多,越能證明有隱田。彆執著怎麼測算具體數據了。”
張蒼眼睛越發明亮,意猶未儘地砸了咂嘴,不好意思道:“對對對。哈,老疾了。思考這些測算能令我心生愉快,所以一不小心就又鑽進去了。”
張嬰嘴角一抽,思考數學會新生愉快?
這散發出來的學霸光芒差點將他閃瞎。
他佩服地看了張蒼一眼,道:“嗯,你繼續想,我先告退一步。”
張嬰想走卻沒能走得動。
他回頭,恰好看見張蒼笑得宛如彌勒佛一樣,默默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張嬰道:“何事?”
“嘿嘿。想購羊毛的商戶來少府了。”張蒼伸出手,搓了搓手指,“小郎君去看看否?”
張嬰一愣,道:“看什麼?忽悠他們買羊?”
張蒼眼睛刷的亮了,驚喜道:“小郎君這想法太妙了,忽悠!對啊,若是能讓他們現在就誤會少府對羊毛的需求量很大,市場很大,回去之後主動養羊,豈不美哉,來來來來,你一定要來。”
“不不不,我開玩笑的。”張嬰嘴角一抽,還想空手套白狼,“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我相信小郎君。”
“我不相信。”
“哈,小郎君,你先過來,即便你什麼都不說,光坐在那,哎呦我這心啊,都踏實些。”
……
趙文看著張蒼與張嬰在那裡極限拉扯。
他看向嬴政,低聲道:“陛下,可要老奴將張郎官給帶……”
嬴政搖了搖頭,似笑非笑道:“這小子難得碰上個棘手人物,讓他提前適應下。”
趙文默默地低下頭。
陛下你是記仇了吧!對吧!肯定是那一聲阿姊讓你記仇了吧!
這時嬴政忽然起了身,他的目光在偏殿屏風那掃了一眼,看似波瀾不驚,然而立刻轉身,大邁步離開。
嬴政的動作令趙文等人有些措手不及。
張蒼一把攬抱著張嬰衝過去。
趙文扭頭,恰好瞥見屏風下露出一縷素衣裙擺,悚然一驚,明明之前還特意查看了沒有人。
難道太後剛一過來,陛下就發現了。
不過想到這對天家母子之間的糟心事,也難怪陛下退避三舍,怕是再見麵會再起殺心吧。
趙文無聲地行禮,轉身匆匆追上過去。
當蠶房的門又一次被關上。
片刻後,趙姬從屏風後麵緩緩走了出來,她神色閃爍,表情冷漠地看著房門,道:“我很可怕?”
跟在她身後的徐將行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嗬。沒想到他還會有踏入南宮殿一日。”趙姬說到這又突然閉了嘴,重新坐在紡織機前拿起梭子,忽然看見繪花的指甲,又將梭子放了下來。
心腹宮女忽然低聲道:“太後,宮女們說那張郎官談論的正是購買羊的山東世家貴族。要不要提前知會如橋公子?”
“不用。”趙姬搖搖頭。
心腹宮女一頓,微微垂頭,看來太後是真的狠下心要給胡亥一個教訓了。
……
……
鹹陽王城少府。
夏日廂房炎熱,少府後山伴著楊柳河畔,修著一座涼亭,綠蔭蔥蔥,清風徐徐,幽靜涼爽。
數十位從山東郡縣過來的世家貴族們,跪坐在樹蔭下的草席上納涼,悠哉悠哉地喝著黃米酒,彼此儀態優雅地聊著天。
場間唯二站著的正是胡亥和如橋。
他們就像花中的蝴蝶一樣,端著黃米酒,穿梭在山東貴族世家的小團體中,有事沒事與他們搭話聊天。
貴族們都很樂意與兩位公子交流,可一旦涉及到參與做羊生意,介紹羌族門路,貴族們言語之間就開始打太極,滴水不漏。
所以兩人始終沒有太多的進展。
如橋胖乎乎的臉上還能蕩漾出笑容,胡亥臉色卻隱隱有些難看。
在他們又一次被婉拒的時候,胡亥拉住了如橋扯到不遠處的樹蔭下,低聲道:“阿弟。”
“阿兄兄?怎麼了嗎?”
“我,或是有些不太舒服。”胡亥捏了捏眉心,“我們先在樹蔭下休息一會。”
“阿兄兄你趕緊去休息。”如橋見胡亥臉色有些白,連忙扶著胡亥去樹蔭下坐好,但他卻沒有坐,而是道,“我再去問問他們。”
“還問什麼!”胡亥態度很是不好,“這幾十位不都拜訪過了嗎?”
“但他們還未答應呀,拜訪過一次可以再拜訪第二次。”如橋認真地看著胡亥,“況且阿兄兄,我們並未與所有的貴族交流過。我觀察過了,某些人一直到現在還在細細觀察我們,所以說不定還有機會。”
胡亥沉默了一會,道:“是,是嗎?”
“對,所以……”
“那你更不能去。”胡亥下意識說出心裡話,這要讓如橋一個人談妥了甩下他可怎麼辦,但很快他又找補地開口道,“看你這滿身滿頭大汗,先坐著休息,稍後我們一起去。”
如橋見胡亥執著,便也點點頭,當他剛坐下時,忽然驚訝地指著東方開口道:“嬰小郎君怎麼會過來?”
“什麼!”胡亥仿佛聽到戰鬥的號角,一個激靈就起了身,“在哪?在……”
他話還沒說完,恰好看見嬴政伸手摸了摸張嬰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