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不會盲從!仲父!”
張嬰道, “老秦人才是大秦的根基,我不支持他們留駐在百越之地。”
嬴政平靜地看著張嬰,顯然不驚訝張嬰的回答。
他緩緩地喝了一口黃米酒, 目光看向緩緩飄在湖麵上的落葉,冷不丁才道:“阿嬰, 你自幼聰明, 再難的事也劍走偏鋒地解決了。但仲父要告訴你,世上某些事無法解決,隻能兩權相害取其輕。需要抉擇。”
“仲父我明白。”
他饒了繞後腦勺,大著膽子道:“我支持宮女外嫁, 支持部分大秦人去百越之地駐軍成婚。”
嬴政捏杯子的手一顫, 抬頭看向張嬰。
顯然這個服軟的答案,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之前提老秦人, 是因為我隻是不支持讓老秦人去百越之地而已。老秦人流血流淚, 付出這麼多,他們也應當享受勝利的果實,留在隴西, 或者中原腹地休養生息。”
張嬰伸手拿了一杯水喝了進去, 潤利潤嗓子, “老秦人不去,六國遺民不能去!但仲父是不是忘了,除了他們以外,大秦還有另外一批人, 比如贅婿、商戶、隸臣妾等。他們完全可以隨軍去百越生活!”
賤民一階層的人過得很苦,很不如意,不被大秦看重,也不被六國反賊看重。
他們就像沒有根的浮遊, 隻為生存效力。
張嬰記得曆史上百越之戰的最後時間段,趙佗就啟用過了將近二十萬的一批“賤民”,以商養兵,最後穩紮穩打取得了最終勝利。
還有在秦末時期,章邯直接以自由為誘餌,吊著驪山幾十萬的奴隸,讓他們成為抗擊項羽的最成功奴隸軍團。
張嬰認為這是一批值得挖掘的階層。
他也知道大秦官吏不重視賤民這個階層,所以他之前才特意提出隴西老秦人已經人口凋零,必須得換一個階層薅羊毛了。
張嬰自認這個建議給的合情合理,台階給夠了。
但張嬰卻忘了,趙佗和章邯都是在整個大秦無人可用,連續戰敗幾次,萬般無奈之下才勉強啟用“賤民”。
他第一個又是如此直白的開口,依舊能驚掉旁人的下巴。
比如候在一旁的趙文差點連酒壺都沒拿穩,震驚地看著張嬰,膽大,太膽大了!居然想要啟用那一些上不得台麵的賤民?!
嬴政沉默了一會,輕輕放下杯子,看向張嬰道:“他們不忠大秦,會反!”
“他們也不忠六國。況且有辦法讓他們不想反!”
嬴政抬眼道:“計出何處?”
張嬰道:“利益捆綁!”
“展開細說。”
張嬰聞言喝了一口水,道:“仲父,我隻是拋磚引玉說說哈。”
他上輩子讀過《國富論》,在他看來侵略戰爭分為兩種,兵不刃血的貿易戰,以及刀刀見血的正麵戰。
百越之地再怎麼複雜,說到底還是人群聚的地方,隻要是人,就需要糧食,需要銀錢,需要越來越好的活著。
完全可以采取以商養兵,以及貿易戰兩手方式。
以商養兵,就是開通百越之地的商路,讓贅婿、賈人等隨大軍前進,秦軍每占領一處地,便將部分人留在這進行商業和耕地活動,商業經營和糧食產出,可以為軍隊糧餉,當地的安定創造條件。
其次,進行一些“貿易戰”的商業活動,讓百越的民眾去織布、養動物或者什麼,讓他們在糧食上麵全方位的依賴大秦。
而大秦過去的商戶、贅婿們也能獲得巨大的好處,不光有錢,還可以按貢獻度,拿階級,民爵來誘惑他們,皆大歡喜。
張嬰越說越嗨,甚至還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地提出,隻要將蛋……不市場做大。
到時候不光能吸引百越人,還能讓中原腹地的舊六國遺民眼紅,讓他們隻想富裕,隻想來分一杯羹,不想造反。
讓中原地區與百越之間交流、流通起來,再以同文字,同文化,同利益作為橋梁輸出,更好地穩定發展。
……
嬴政沉默地聽著,等張嬰說完,他才緩緩地喝了一口黃米酒,目光看向緩緩飄在湖麵上的落葉,忽然一笑。
他道:“你小子,還是這麼推崇管仲?”
張嬰聞言一愣。
他其實對管仲並沒有多少了解。這輩子卻老是聽人說他推崇管仲,他到底推崇對方什麼了?
張嬰忍不住道:“仲父,我何曾推崇過管仲啊!”
“好,你小子沒有。”
嬴政輕笑一聲,“你是對《管子》活學活用。”
張嬰滿臉不解,《管子》什麼的都沒讀過,怎麼活學活用。
嬴政餘光瞥了一眼張嬰,遲疑道:“阿嬰未曾讀過《管子》?”
張嬰搖頭。
嬴政臉色微微起了些變化,頓了頓,他對趙文招了招手。
趙文連忙收斂驚訝的眼神。
他忙上前一步,拱手誇讚道:“嬰小郎君不愧是神童,即便沒有讀過《管子》,卻也能用上“重金購魯縞以製魯國”、“重金購鹿以製楚”等與管子類似的手段呢。”
說到這裡,趙文還不忘將這兩個例子展開說了說。
管仲製衡較弱的魯國時,是他先大規模高價購買魯縞,以至於魯國拋棄一切糧食生產,全部生產魯縞等紡織品。
兩年後,管仲與魯國斷交,短短半年,魯國糧食價格飛漲,經濟崩潰。這個時候管仲下令降低齊國境內的糧價,之後,魯國的六成國民都跑去齊國吃飯,魯國國君被迫臣服。
同樣,管仲擊敗比自己強的楚國,他是在楚國大肆宣傳齊國國君喜歡麋鹿,重金從楚國購買不值錢的麋鹿,於是楚國上下掀起捉麋鹿、養麋鹿,賣麋鹿的風潮。
再之後,管仲大肆收購楚國的糧食。兩年後,楚國的米價瘋漲,齊國趁機宣傳自家廉價米價,楚國人口大量逃亡齊國。楚國元氣大傷,對齊國俯首稱臣。①
……
隨著趙文將《管子》其他例子展開說了些,張嬰越聽越震驚。
這,這個管子大佬也太腹黑太聰明了吧。
他在兩千年前啊!
基本上把貿易戰,壟斷鑽石哄抬物價,名人帶貨效益等手段都玩了個遍,並且用實戰削減了四個國,最終鑄就齊國霸主的地位。
怪不得當初他搞出“豆腐嬴政”“番薯粉扶蘇”時,朝臣們都不驚訝這些手段會造成怎樣轟動的後果,他們隻驚訝張嬰居然敢利用嬴政和扶蘇的名氣。
原來是管仲已經在製衡楚國的時候,借用“齊王”的名氣,用過類似的廣告手段。
怪不得前段時間他與張蒼交流羊毛羊線的時,張嬰以番邦舉例子,簡單闡述了英國發生“羊吃人”事件。
他擔心少府誘惑魯豫貴族過甚,會讓魯豫郡縣也出現“羊吃人”的事件。
也就是擔心貴族們太過看重養羊,命令自己轄區農戶不得種植糧食,全部去養羊,最終導致傭耕者被驅趕,大量農戶沒有田種,沒有飯吃,變成流民,動搖大秦的根本。
然而張蒼聽完之後哈哈大笑,說張嬰多慮了。
大秦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現“羊吃人”事件,唯獨魯豫之地不可能。
如今看來,就是因為齊國祖上曾經出過一個管仲。
什麼“羊吃人”之類的,都是被他玩剩下的玩意,魯豫的貴族壓根不會上這種當。
怪不得朝臣們都說他推崇管仲。
他從《國富論》裡汲取出來的知識,和管仲《管子》一書中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
……
張嬰忍不住再次感慨:“他,太,太厲害了!”
趙文一頓,忍不住又誇獎一句道:“小郎君也有這般厲害。”
嬴政也笑了一聲,玩味道:“可不是,阿嬰怕不是個天生的小管仲哦!?”
趙文深以為然地點頭,沒讀過《管子》能想出那麼多辦法,陛下所言甚是啊!
張嬰連連搖頭,道:“不是。我,我是有幸站在巨……壯漢的肩膀上,所以能看得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