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營的醫官們目送趙文離開, 他們臉上的表情垮下來。
“戰爭時期,稚子何故來此地,簡直是胡……”
正在搖頭抱怨的醫吏被旁邊一雙大手給捂住嘴, 他拚命掙紮,然後呸呸呸道, “你小子做甚,捂我的嘴巴?”
“你可小點聲吧!這位是趙中書令送來的,相當於是……”另外一位醫卒用食指指了指天空, “那位送來的。你在這唧唧歪歪地說,大好的頭顱是不想要了。”
最初抱怨的醫吏一哽, 嘴皮子動了動,道:“我也就隨口一提,陛下也不至於好麼。而且本來嘛, 五歲稚子去那兒能幫個什麼忙?不搗亂、不哭喊著害怕,都已經是不得了了。”
“畢竟有小神童的美譽,應當是不會……”
“就因為有啊!”醫吏的臉色沉下來, “送去那,讓那些營, 尤其歸天營的秦卒瞅著,豈不是倍感心酸麼。”
醫卒也沉默下來, 扒拉了一下碗中的金瘡藥, 道:“我倒有其他的想法。聽說這位是個有福氣的, 王將軍曾經病得那麼重, 與他多呆了幾日便好了,所以才被稱為小福星。
那兒多是聽天由命的人,沒準就差這一口福氣,就能和王將軍一樣順利熬過去了呢。”
醫吏也安靜下來, 片刻後,屋內傳來輕輕的歎息聲。
……
在趙文的帶領下,張嬰已經徹底邁入病區。
趙文一路簡單地介紹左側的,草藥種植區、製藥區、金瘡藥配區、病患修葺區、還有醫吏、醫官看診區。
但張嬰都沒太細聽,他的目光始終集中在右側的病患區。
越靠近大門的病患區越是邋遢。
時常有渾身狼狽冒血的士卒互相攙扶著走入一間房,嗚呼哀哉聲,嚎啕大哭聲,此起彼伏,他甚至能聽到有人哭著喊阿母。
有醫卒背著藥箱一個個走進屋,若是醫卒在門板上畫了一朵類似雲的圖,便會看見秦卒進去將沒了氣的袍澤給帶出來,壘在板車上,等著一起拖走。
若醫卒出來時在門口模板畫上一個圈,便會有身形彪悍的秦卒走進屋,將裡麵的人背出來,往最裡麵的巷子走去。
張嬰的目光追隨到深處巷口,
他忍不住問趙文,道:“那兒是何處?”
趙文沉默了一會,道:“那兒是……歸天營。”頓了頓,補充道:“也是小郎君接下來幾日,要待著的地方。”說完,他就轉過身,繼續沉默地向前走。
張嬰敏銳地察覺到趙文情緒的不平靜,歸天營?
這個字聽起來是有些不吉利。
他跟著趙文向前走,走的正是秦卒背人的那條巷。
七拐八折幾個彎,一棟極為寬敞的大宅子出現在張嬰的眼前。
宅子左右種植了許多茂密的落葉灌木。
大宅子的門檻前乾乾淨淨,異味也很少,畫風似乎與前麵充斥著血腥、呻/吟的傷病營不太一樣。就是過於安靜,安靜得有些死氣沉沉。
張嬰心下警惕,左顧右看,餘光一瞥,便瞧見之前還空蕩蕩的窗口上猛地伸出一隻枯瘦如柴的手。
張嬰:!!!
媽呀!鄉村老shi的記憶在攻擊我!滲得慌。
他冷汗都快流出來了,內心尖叫:【係統,這個世界沒有鬼吧!】
光團也抖得炸毛,緊緊地貼住張嬰:【主係統說過!這,這,這是,絕,絕對的唯,唯物主義,世界!】
張嬰嘴角一抽,你自個兒哆嗦成這樣,好沒有說服力啊!
“新人來啦。”
前方突兀出現的懶洋洋嗓音,嚇得張嬰一蹦尺高,回過頭一看,是一位有影子的頭戴方帽的郎君。
對方似乎並不驚訝張嬰的反應,隻上下有些嫌棄地打量了張嬰兩眼,直接指著那一麵伸出手的窗戶道,“你就去那間屋蹲著,誰若是發熱了,回頭來與我說。”
說完,那人頂著黑眼圈,打著哈欠轉身離開。
張嬰聞言一愣,扭頭看向趙文。
趙文拱手道:“嬰小郎君,陛下讓你在這,想做什麼都行。”
張嬰道:“沒叮囑什麼嗎?”
“陛下沒有吩咐其他。老奴一直在,小郎君若碰上事,隨時召喚老奴。”
趙文輕輕拱手,頓了頓,忽然強調了一句,“這兒都是為大秦征戰的英雄壯士,若有人問小郎君要點什麼硬物,小郎君最好不要給。”說完,他便轉身向門口走去。
張嬰:?
他遲疑了會,走向那個舉著一隻枯瘦手臂的房間。
進去後發現,這其實是一個采光不錯的六人通鋪,雖然也有濃鬱的血腥味,但比之前的病區乾淨很多。
鋪上躺著五個人,張嬰發現窗台前那一隻高高舉起的手臂屬於一個活人,瞬間鬆了口氣。
“那個,若是有人不舒服、發熱了!可隨時喊我啊!”張嬰一瞬間夢回上輩子常駐醫院,下意識就幫一個空床位疊好被子,
五個人沒有一個人理他,表情都冷漠得很,似乎壓根不好奇為何這麼小的奶娃娃會進來說話。
張嬰蹲在門口,蹲久了發現這一處大宅子很奇怪,明明采光很好,衛生也算乾淨,但卻格外的靜,呆久了還有一種毛毛的冷。
他想了想,跑去大宅子的庖廚燒了壺熱水,緊隨其後的趙文幫忙拎了回來。
張嬰給每個人倒了杯水,放在窗台處,道:“涼小半個時辰後就可以喝了,若是不方便下床的,可以喚我。”
有兩人的眼珠子瞟了他一眼,依舊沒有出聲理他。
張嬰:好高冷!
不過他多觀察了半個時辰後卻發現,他們不是高冷,他們有點像重病區沒啥求生欲的老人,連用膳都用得漫不經心。
張嬰將碗放下,恰好看見之前囑托他做事的郎君。
那人正背著一個藥箱,步履匆匆,準備出門。
張嬰連忙小跑過去道:“郎君,這間屋的不怎麼愛用膳,他們可食用山楂等改良胃口的……”
“你想用就用,不用問我!”那郎君匆匆擺手,忽然意味深長地瞅了張嬰一眼,“不過我建議你彆白費功夫了。不想活的人,你就是給他珍饈美味,他也不吃。”
張嬰:?
這是醫生該有的消極態度嗎?!
醫官說完匆匆離開,張嬰也不想扯著這人繼續問。
然而當他跑進大宅,想找其他醫官時才發現,除了兩個在地上灑掃的殘障軍卒,或躺在鋪上的病患,其他一個能做主的醫官都沒有。
張嬰:……
這不行!
病人拚的就是身體,尤其古代這種醫藥不發達的地方,自身免疫力才是最強大的藥。
這喪得都不願意吃飯了,還能活?
張嬰看了他們一會,找到趙文低聲了詢問道:“你可知曉,征戰沙場的大秦軍卒,最普遍又迫切的東西是什麼?”
趙文一愣,認真回憶了一會,才道:“敵人的頭顱。”
“還有其他的嗎?”
“家裡寄來的錢,可買禦寒衣裳。”
張嬰聞言一頓,腦海中忽然閃出一個詞,他忙道:“麻煩你幫我找些木牘、筆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