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嬰敏銳地觀察到幾乎所有的秦將秦卒的呼吸都急促了幾分,眼神也更剛毅了幾分。
當蒙毅下來之後,張嬰還看見王賁走上前去低聲安慰。
起初無論王賁怎麼說,蒙毅都隻沉默地點頭,不開口。
直到王賁強調道:“你這老小子在鹹陽呆久了,人都悶了。此番我領十萬老秦軍北上,你最擅用計謀夜襲,又熟悉上林郡,不如隨我同去打仗。”
蒙毅的目光驟然一利,但很快又搖了搖頭,沙啞的嗓音道:“我乃大秦上卿,必須恪守阿父的蒙家家訓,履職忠君,不可任性,不可肆意妄為。”
王賁一怔,用力拍拍蒙毅的肩膀,道:“也罷,蒙王兩家本就沒差!”
隨後,王賁走到石墩前,在一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用右手抽出了象征著蒙武的帥旗,並且將其高高地舉了起來。
這真的是出乎意料,張嬰都看見好幾個負責祭奠流程的太卜、祭酒、太祝們焦慮地伸出了爾康手。
但王賁更快!
他忽然用力揮動蒙武大旗,高聲暴喝道:“淮南侯威武!”
眾秦卒呐喊道:“威武!威武!威武!”
王賁道:“破奴必勝!”
眾人呐喊:“必勝!必勝!必勝!”
王賁一邊高聲呐喊,一邊將手中的蒙武帥旗揮舞得虎虎生威,帥旗楊飄得仿佛隨軍一起策馬奔騰在戰場上一樣。
眾將領的目光也牢牢釘在蒙武的帥旗上,某些人眼含熱淚,某些人眼神複雜,但無一不露出一種堅毅又執著的神態。
張嬰莫名有一種感覺:蒙武是死了,但好像又活了,活在每一位破奴軍每一位北征軍的心裡。
他就像是一柄高高揚起的旗幟,但凡誰想後退,都仿佛能看到蒙武老將軍虎目一瞪,怒斥:老丈我還沒躺下去呢,你給我站起來,滅了匈奴吖的再說!
……
……
祭奠結束。
嬴政先是笑罵王賁一頓,拒絕對方要帶蒙武帥旗出征的話,但承諾隻要破奴軍徹底陰山草原,就讓蒙武帥旗跟隨而去。
等嬴政給幾位將軍都布置好北上的任務目標,便與張嬰、扶蘇一行人坐上回鹹陽的馬車。
初冬的天黑得早。
一行人剛剛走了小半個時辰,天就徹底黑了,為了安全考慮,蒙毅在請示過嬴政之後,選擇在最近的一處蘭池宮休息。
張嬰覺得這地方不吉利,但見眾人臉色哀傷疲憊,在也不好意思出口反對,隻緊緊地抓著嬴政和扶蘇的手臂,不求沒有刺客,但求有個萬一,他能及時送上救命藥。
這次的不及時,在一定程度上給張嬰的內心營造了一片陰影。
蘭池宮是皇室成員遊玩的行宮,因個把月沒人來,火牆一時半會地燒不起暖。
張嬰見眾人冷得縮脖頸,大手一揮,安排符合祭典的取暖神器,全素麻辣火鍋。
嬴政和扶蘇以及幾個朝臣在其他賬內議事。
其餘朝臣們聚集坐在一起,以茶代酒,夾著紅油辣椒鍋裡咕嚕咕嚕冒泡的豆腐、豆皮、菜,吃得渾身暖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張嬰有些餓,便也逃離王帳,混跡在火鍋大隊中。
他本以為今晚是個平安夜。
沒想到文臣中聊著聊著居然上頭了。
起因是姚賈說到九原之地,細作過多,為了安全最好是將上元郡附近的羌族等異族都趕走,等徹底征服了匈奴王庭,再考慮將他們重新收回來。舉的例子就是蒙武這次被刺殺。
周青臣這個博士對此大加讚賞,並且高聲道:“區區羌族也敢在我老秦人的城鎮撒野,真是可恨。按秦政律令,什麼東羌西羌族的……皆是沒有身份的野人。
他們有幸享受我老秦人的安穩日子,偏偏不知珍惜,向往野外吃泥巴住羊屎房的日子,可見其豺狼之心根深蒂固,不可更改!”
說到這,周青臣又喝了一口茶,繼續道:“要我說,長公子就不該將那座“封”城和地單獨給王室貴族掌控,應該也納為郡縣,由大秦丞相指派人員,禦史大夫監管,以免再次出現這種德不配位的情況!”
朝臣們紛紛看向周青臣。
自郡縣製與分封製之爭開啟,部分博士們每次討論政見,都會一下陰陽怪氣這個,一下陰陽怪氣那個,頑固地想把大家洗腦成支持分封製。
那些支持郡縣製的博士們,又好像是不想影響博士團結,在博士學宮時還會嚷嚷幾句郡縣製好,然而一旦對外就保持沉默。
但因為張嬰這隻小蝴蝶的煽動下,郡縣製的大秦明顯運轉得比過去好,所以大秦官吏絕大多數已經認可郡縣製。
基於此,不論大小官吏對博士們的感官都很煩,一看到他們說話就避開。
這還是第一次,他們在公眾場合聽到有博士說分封製不好,應該郡縣製。
眾多朝臣讚同博士周青臣,並且歡呼道:“仆射說得極是!善,大善啊!”
張嬰也有些驚訝地看向周青臣,這位博士很敢說啊,但他這番話也是有些道理,就是……
張嬰目光擔憂地看向垂眉不語的扶蘇。
“諂媚,這是何等的諂媚!”
伴隨著拍桌子的聲音,博士淳於越猛地站起來,指著周青臣怒道,“旁的不說。那塊地那座城,原本是被羌族人占領。
是五年前,長公子率軍突襲,三番兩次夜襲羌族,並且擒拿羌族以及長老一脈後。羌族首領折服長公子的能力,主動帶三萬族人投奔而來,最後與當地秦人一起建造的城池。
那本就是屬於長公子的軍功,是他的領地,他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
大秦律令有管過你們用田地養家奴和傭耕者時,隻能養秦人,不能養東羌、西羌族嗎?
淮南侯乃一大憾事,但這不是你周青臣可以責備長公子的緣由!更不是你借機奉承陛下,誇讚郡縣製,忘了王道之治的理由!呸,奸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