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抓張良。
這一事, 還得從數日之前,李斯重歸布衣身份開始說。
北巡之後,嬴政沒有召見李斯, 隻下令擼掉了他一身的爵位和官職。
詔書傳達的那一日, 李斯剛剛押送餘孽回歸,他再與傳令郎官確認無誤後, 整個人踉蹌了一步,心臟宛如破了一塊大洞被吹得“嗚嗚”作響。
李斯看著被趙興抄走的官服綬帶等,枯坐在偏房個時辰, 捏著詔書的手指崩著青筋,臉色陰沉如水,眼神狠戾得可怕。
他腦海中冒出無數個為什麼?
他從一介上蔡小吏做到大秦九卿廷尉, 曾用“諫逐客書”為大秦力挽狂瀾,獲得嬴政賞識,後又為大秦出謀劃策、兢兢業業奮鬥數十年。
他提前窺探到張嬰身份的秘密,私下安排幾位孫女與對方相識, 並多次對張嬰表達友善。
他對扶蘇一直稱讚有加,多次舉薦如張蒼等良臣名將, 即便是對公子寒、趙高等人遞過來的橄欖枝,他即便再看不上對方,也絕不會怠慢半分。
自古以來,有幾個大臣能將自己的子女與大秦公主公子們交錯成婚的?能結親近乎半個大秦朝廷的達官貴人。
隻有他李斯做到了!
他處事八麵玲瓏,謹慎有加, 即便是再不喜他的政敵,最多偷偷諷刺他姻半朝,絕不會說他處事不利,更不會否認他為大秦做出的傑出貢獻。
然而在他苦心鑽研數年, 眼見著可以用“科舉製”功勞再上一步,即將誌得意滿地坐上公位置時,卻忽然什麼都沒有了。
爵位沒有了,官職沒有了。
過去圍繞在他旁側,想要結交的貴族姻親們沒有了。
龐大的李家子嗣被□□了。
李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做錯了?
他被拘於官邸時想不明白。
他即將被押入鹹陽接受審判的時候更沒想明白。
他李斯,何至於到今日這一步!
他不甘心!
他必須要麵見陛下一次!
所以李斯重啟暗號,準備聯絡幕僚親信,策劃逃離牢獄,製定重歸鹹陽計劃。
然而李斯沒想到,這一動,他就碰到了張良。
說他碰到張良也不準確。
應該說在李斯啟動幕僚計劃時,張良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孤注一擲地主動過來找他。
在那一刻,李斯先是心驚張良埋伏的釘子手段,同時也快喜極而泣了。
原來上天沒有拋棄他!
天上真的會掉餡餅!
張良,就是他最佳敲門磚呐!
所以在聽到張良慫恿他要報複嬴政時,李斯心裡嗤笑,但凡換個皇帝這麼搞他,他肯定氣不過提劍就去弄死對方了,但嬴政在,大秦國運就在,用一句實誠的話來說,他不敢。
然而在明麵上,李斯故意再婉拒張良,眼底卻透著分不甘心,分自嘲,分的野心以及一分的怨憤,他做足了一個“想做又不敢做無能狂怒野心家”的模樣。
張良果然上鉤,對方先是與李斯談星星談月亮,等李斯故意將態度軟化一些,張良便拉著李斯走在貧苦的鄉野,指著那些因徭役各種埋怨的民夫們說“廷尉不要小瞧他們,黔首對大秦徭役苦不堪言,民心可用!可反!”
等李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張良還強行拉著李斯一起秉燭夜談,各種畫大餅,說一旦嬴政被刺身亡,有野心的人一定會冒出來揭竿而起。
到時候他願意追隨李斯的家族,成為占據一方諸侯王。
也是在與張良互相拉扯博弈的途中,李斯才恍然大悟,張良之所以能得到他的蹤跡,並不是買通了幕僚、秦吏或者提前埋了釘子,純粹是靠這些不起眼的家仆傳遞出來消息,再進行合理的推演。
人才呐。
僅僅收買一些無知的賤籍,就能創造出這樣離譜的情報價值。
人才好啊,人越厲害,抓起來才有價值。
李斯看像張良的眼神越發慈祥。
他用著這一副慈祥的麵孔,與張良稱兄道弟,說是忘年之交,然後以身涉險,騙著張良一起進入了牢獄,達成人鐵窗淚。
他與張良,一左一右,將項羽夾在了中間。
與此同時,李斯給滿臉複雜的曾·下屬遞了份鎖死的銅管,上麵還蓋著加急的泥印,交代對方加急上交給嬴政,並且強調隻能讓嬴政一人看。
……
……
嬴政、張嬰和扶蘇人抵達牢房時,看到的便是老神在在的李斯,捂著耳朵的項羽,以及對著項羽一通輸出的張良。
張嬰是率先進入,他沒注意身後的嬴政先是瞥了李斯一眼,同時按住扶蘇的肩膀不讓他入內。
張嬰走進牢房後,張良還在對項羽喋喋不休,項羽則激動地衝到柵欄前,雙手捂住圍欄,高聲道:“你小子終於來了,快來提審我!”
張嬰一呆,其他人也乍然沉默。
項羽還在念叨:“即便不提審我,也要將我與這家夥分開關著。這人打又打不到,念叨得我頭皮發麻,想死的心都有了。”
張嬰看項羽不停揉腦袋的模樣,險些噴笑出聲,他走過來道:“對吧。跟著這人混沒意思,還不如投靠我,起碼我不念叨你。”
張良此時安靜下來,項羽長呼了一口氣,捏了捏耳朵,道:“幫你盯著扶蘇那奸猾之人還行,其他免談。”
“真免談?”
張嬰一聽這話就知道項羽還不知道他成為皇太孫的事,也對,誰會把這種大事和個囚犯說呢?
他腦子一轉,心生一計。
不過在張嬰說話之前,張良忽然開口道:“嬰公子,我有話想與你私下說。”
項羽警覺道:“不可啊阿嬰,這人極擅縱橫之術,我大父、仲父被對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你可千萬彆和他單獨說話。”
張嬰失笑,搖頭道:“項兄說的是。這位良郎君,有什麼你不妨直說。”
張良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張嬰,道:“眉尾後挑,鼻梁高,鼻尖小,果然是典型姬家特征。小郎君,我知曉你的身份,你真不想與我私下聊一聊嗎?”
項羽猛地扭頭道:“阿嬰你彆信他的!彆信!”
張嬰眼睛卻一亮,他正愁要如何不動聲色地切入話題呢,張良就送了一個梯子過來。
真不錯。
張嬰故意做出驚訝的表情,很快又露出一張苦瓜臉,歎氣道,“哎,有何不知的,無非就是,我是扶蘇之子嘛。想想我過去艱難求生活的模樣,我好慘呐……”他將自己過去的生活,九分假一分真,說得淒苦無比,簡直像是一根沒人要的稻草。
嬴·知道是多數是假的·政,依舊惡狠狠地瞪了扶蘇一眼。
扶蘇苦澀:……
其他人:……
等張嬰說完,他一抬頭,恰好與項羽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眼神給對上。
張嬰一愣,沉默地給對方時間發揮,果不其然,項羽憐愛地看著張嬰道:“哎,原來阿嬰你終於也知曉了,太好了,阿嬰你知道嗎?其實扶蘇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但你看,這麼多年扶蘇都不認你,肯定是另有所圖,想拿你給他的兒子當墊腳石,可恨。這人假仁假義,你可千萬不要被他蒙騙了……”
扶蘇無奈:……
張嬰嘴角微微抽搐,你難道是被扶蘇在戰場上狠狠教訓過幾頓?
還學會給扶蘇上“莫須有”的眼藥了?
不過張嬰對這種情況喜聞樂見,項羽對扶蘇意見越大,他策劃的計謀才更有機會實現。
等項羽說完,張嬰眼眶盈滿了熱淚,他走上一步,可憐巴巴地看著項羽,道:“項兄懂我!那你可願出來,助我登基。”
項羽:!!!
正在摸胡子的李斯險些拽下來一把,他神色驚恐地看向藏在暗處的嬴政和扶蘇,意識到對麵兩人淡定的神色後,李斯才緩緩穩住劇烈跳動的心臟。
不過李斯穩得住,沉默的張良卻爆發了。
“好好好!不愧是我韓家王室血脈,有骨氣!有誌向!”
張良先是對張嬰大加讚賞,之後衝項羽道:“也還猶豫什麼。還不應諾。”
“我本就想答應!”項羽收回怔愣的表情,一臉煩躁地看向張良,“我兩兄弟的事,與你這廝何乾!”
張嬰一見項羽答應了,也懶得繼續演了,揮揮手道:“來人,將張良、李斯關押到其他地方去。”
正在看戲的李斯:?
躊躇滿誌的張良:?
張良先憋不住道:“為何讓我離開,我也可以助你登基。”
“不行,你野心太大。”
“我何曾野心大。”
“哈,你助我登基之後,是不是還要我助你複國?”
張嬰擺擺手,故意做出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樣,“你認為,我拿到手的還會分割領地出去嗎?不行不行,我不感興趣。大秦四十八郡,啊不對,包括北地新郡縣在內,是我的,都是我的。”
張良一哽,頓了頓,才低聲道:“可你阿母是被秦人設計殺害!你的舅舅、舅姑、外大父一家,還有你的很多外戚都是被秦人所殺……”
張良無比流暢地一口氣說了數百人的名字,顯然,他將這些人身死仇恨牢牢記在心上,從未忘記過一刻,“如此,你依舊願意背負秦人的……”
“生母的仇我會報,但其他不過是一些從未養育過我,我也未曾見過的人。”張嬰狐疑地看著張良,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在暗中觀察我,想拿捏我。隻是我一直挺奇怪你的自信源於何處。
是認為大父會因為六國餘孽忌憚我的韓貴族血脈?是想養大我的欲望野心?是認為生恩比養恩大?還是對自己嘴皮子有自信能夠挑撥離間……”
張嬰一邊說一邊觀察張良的表情。
等他“叭叭叭”說了十幾條猜想後,張嬰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看來我沒說中,又或者說這些想法你的都有。等等,你今日會入牢房,該不會目標是我和項羽吧,你不是犯蠢被抓?你……是利用了李斯的利欲熏心混進來的?”
張良身體微微一頓,忽然一笑道:“也不能這麼說。隻是做了兩套計劃罷了,若李斯聰慧,明辨是非,我本可以就從他處入手。但李斯蠢笨,我能來接觸你與項羽也不錯。”
不遠處的李斯微微一僵,但他立刻做出忠心耿耿的模樣,大聲道:“放肆!臣對大秦忠心不二,豈能被爾等宵小挑撥離間。”
然而現場沒有一個人搭理李斯。
張良忽然閉嘴,安靜地看了一會張嬰,聲音平淡道:“你會殺我嗎?”
“不知道,我又不是廷尉。”張嬰無所謂地看向張良,再是曆史名人,與他沒有交集他就不會心疼,“看大父怎麼判。不過你番四次挑撥反叛,死罪難免。”
張良在此刻仿佛恢複了往日的公子氣度,聞言並不生氣,反而輕撫長袖,又笑了一聲道:“若是讓你判呢?”
“如果是在絕對優勢下,我又很討厭你的話。我不會讓你一死了之,那太便宜你了。”張嬰仔細想了想,很實誠地開口,“但你嘴皮子太厲害,我擔心將你判去邊疆修長城做苦工,你會挑撥隸臣妾謀反。所以我大概會將你囚禁在某個眼皮子做勞工。比如修陵園之類。
我想,讓你看著最厭惡的大秦一直生機勃勃的發展,看著大秦萬世永昌,熠熠生輝,讓你深刻的意識到大秦才是天命所在,意識到你的一生都浪費在與大勢無力的對抗,這或許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
張良臉色“唰”白了,驟然沉默。
站在後方的嬴政與扶蘇,給彼此一個欣慰的眼神。
他們是看到李斯送上來的密信,才躲在陰影處,特意讓張嬰一人誘導張良多說一些,隻是沒想到效果這麼好,居然把張良給說自閉了。
嬴政想了想,召趙興過來遞給他兩張紙條,然後對張嬰道:“阿嬰,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