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燒香, 東西兩翼燒著兒臂巨燈。地鋪絨毯, 幾案窗架上, 古錦斑斕。隔著窗, 竹影蕭疏侍女們將湘妃竹簾放下, 便悄然退下, 將屋舍中聊天的地段留給兩位公子。
奚禮跪坐於一張青玉案後,見旁側窗上照著燈燭黃光, 光照著對麵範翕低垂的麵容。範翕濃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淺陰影,而其下,修鼻朱唇,範翕相貌極為端正。遠比奚禮認識的所有周王朝公子都要端正。
想來, 這應當是遺傳自他的母親,那位奚禮從未見過的、至今仍被囚在丹鳳台中不得下山的“虞夫人”。
許是遺傳自虞夫人,範翕不像旁的公子那樣吃穿用度奢華無比,相反,他隻喝清茶, 吃素不食葷,常服多是舊衣, 連宮苑布置都分外簡單。沒有夜明珠, 沒有白玉壁。幾分清苦下,範翕親自為奚禮倒茶,讓奚禮受用十分。
不太好看的臉色也緩了緩。
奚禮問:“聽說你前幾日病了?”
範翕略微停頓一下, 才答:“是, 不得已爽了與你的約。好在現在已經好了, 勞殿下記掛了。”
奚禮淡淡點了點頭,他不愛與人寒暄,更喜直接進入主題。喝了一杯範翕倒下的茶,奚禮就點明了他的目的:“你指出吳宮多處違製,不稟告周天子,而是與我私下說。你可是有何目的?”
範翕溫和地笑了笑。
他說:“我隻是不願見天下動乾戈,不願罪因你我而起。吳國確實有違製,但我亦能理解。周王朝地域廣闊,古來中原地區比南蠻之地更得天子重視。天子雖封吳國為諸侯國,卻隻享受吳國的侍奉,對吳國的需求不理不睬。時日久了,吳國王侯心有怨言,在所難免。是以吳國自治,稍微違製一些,並非什麼大事。”
奚禮的臉色更好了些:範翕說話確實說到了他心裡去。
周天子他一直視長江以南地區為南蠻之地,既是南蠻,又何必享受其侍奉?既許其自治,又何必插手插腳?
然範翕又不好意思地說:“我能理解你的處境。我也幫吳國在幾位大臣麵前說話,但我地位不夠,幾位大臣並不聽我的。然天下無人不愛利,大臣們也並非儘是願意打仗之人。我想吳國若是願意讓出一些利,諸位臣公便不至於向天子多舌了。”
奚禮沉默半晌。
他問:“是你要利,還是周王朝的臣公們要利?”
範翕眼皮輕輕掀了下,他反問:“殿下問這麼多,於你並非什麼好事呀。問這般清楚做什麼?”
奚禮唇緊了緊,沉默著,他與範翕對視。
他意識到範翕僅是脾氣好,不代表他不是政客。政客隻看重利,哪管其他的事務。是,奚禮確實不該多問。最簡單的方式,是他給了範翕範翕想要的。至於範翕怎麼和那些臣子交代,範翕怎麼和那些臣子分攤功利,奚禮知道的越少,於自己越安全。
奚禮慢慢說道:“我隻怕你不能做主此事,與我說也是白說,還讓我白費功夫。”
範翕道:“我母親曾是姑蘇人士。”
奚禮訝然看他,顯然並不知道。
範翕心中諷笑,想自己可真是政客。他才知道自己母親也許是姑蘇人士,就拿來利用了。他對奚禮說:“我母親是姑蘇人士,這才是我一定要代天子巡天下,要來吳國的緣故。這裡曾是我母親的故鄉,誰會願意自己母親的故鄉血流成河呢?我既然答應幫你與大臣們周旋,我便自有我的主意,便自會確保此事不會多生事端。”
奚禮默然片刻,問:“那你要什麼?”
範翕微笑垂眸:“我要黃金千兩,軍隊萬人,刀槍一萬,矛盾兩萬,寶馬五千。”
奚禮立刻:“你要這些做什麼?!”
他緊盯著範翕:“你不是才說你不願動武力麼?你要這些東西,豈不是要打仗?”
範翕無奈笑道:“這些都是分給諸位大臣的。我拿不了多少。何況我即將封王,我父王厭我,恐不會給我什麼好詞。而太子兄長一舉一動又牽扯太多,他沒法給我太多幫助。我總要能夠自保呀。”
他虛虛實實,說話半真半假。奚禮不見得信他,卻也沒再多說。
隻沉默一會兒道:“你要的太多了。吳國給不出那麼多。”
範翕:“無妨,並非立時便要,我會給殿下準備時間的。”
--
範翕和奚禮商談的事自然不會一朝一夕便能談好,兩人就此事討論了許多日。有時是範翕去奚禮宮舍,有時是奚禮來見範翕。為了避免涉水太深,奚禮隻與範翕談,並不見周王朝那些臣子。這種方式,給了範翕很多可以操控的機會和範圍,範翕和奚禮都心知肚明。
政事順利,情場失意。
範翕已許久沒見玉纖阿了。
越久不見,他心思便越淡。玉女在他腦海中縈繞不退的一顰一笑之美好形象越來越淡,湧上而來的,是滔天遷怒意。
她見過他殺人,見過他酒後失態,還拿棍子敲暈過他!她更是不道歉,不找他!
這樣的女子,存在著對他就是威脅。他當日豬油蒙了心,怎麼會覺得她麵善可親,對她難忘無比?
範翕從情情愛愛中抽身而出,偶爾想起來,也會心中一驚,覺得自己以前是否被狐媚魅惑了——不過一個美人而已,他是多沒見識,竟被她牽製住,束手束腳?
不過一小女子,不在意時根本不會如何。
範翕讓侍女收起了玉纖阿曾留在這裡的明月璫,眼不見為淨,他想待自己徹底不在意那小女子了,便讓成渝去殺了玉女。徹底將此女解決掉,他才可放心離開吳宮。吳宮已是他巡遊的最後一國,離開此地,他便可以回周都洛地了。
然有時候便是很奇怪,範翕已打算放下玉纖阿,已覺得她沒什麼時,不經意的,便再一次見到了她。
那日清晨,範翕從朝會上退下,得吳王召其問話,他換了身禪衣,便前往後宮。公子步行而走,泉安等人跟隨在後。到一狹窄甬道間,一列綠衣宮女緩緩從另一拐角行來。自範翕說過吳宮宮女衣飾違製後,吳宮就將宮女的衣飾換了。此時一列宮女行來,範翕本不在意,但那列宮女手捧方盤,他不禁好奇多望了一眼。
便見為首的宮女,帶領眾女停下腳步,眾女低著頭向側方宮牆角退,她們欠著身,將宮道讓給公子翕。
範翕眼皮輕輕紮了一般,看向那為首宮女。
範翕腳步停在她麵前。
玉纖阿低垂著眼,恭敬無比。她捧著方盤,盤上整齊疊著白色的羅綺綢緞。綢緞色澤明亮,襯著她托盤的玉手修長纖細,瑩潤剔透。
範翕看了她一眼,移開目光。停了一息,他再次看了她一眼。範翕心裡訝,想她站在首列,莫非她已經是織室的頭等宮女了?她可真厲害。範翕瞥一眼,克製住自己收回目光。郎君抬步便行,並不搭理那宮女。而他身後的泉安鬆了口氣,唯恐公子方才主動開口,輸給那玉女一籌。
郎君衣袍從眼前掠過,玉纖阿抿了抿唇,帶領宮女們抬步跟隨。
這列織室宮女出行,乃是為各個主宮送去春製衣裳。玉纖阿步伐輕盈地領路行走,身後一宮女看她們竟與公子翕前行方向一致,不禁遲疑問:“玉女,我們是要去這個方向麼?”
玉纖阿非常肯定的:“是。”
其實不是。
但是玉纖阿與公子翕已經快十天未曾見麵說話了。她心知範翕恐怕對自己心有怨念,自己若再放棄,兩人關係徹底冷淡下去,便是公子翕對她動殺意的時候了——她這幾日,總是想到那日開門所見,公子翕手掐薑女咽喉、目中噙笑的模樣。
自那之後,除了“花朝節”那天,玉纖阿便沒有見過薑女的麵。
誰知道薑女是不是已經被範翕殺了?
她怕惹上公子翕,但她也不想自己落到薑女那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