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公子翕的宮闈深處書舍, 隻有範翕獨自靜坐。
泉安說他病了不是假話, 他精神不好,麵色蒼白,連曾先生這些人見了, 都勸他好好歇息, 保養身體。範翕自知自己底子不太好, 幼時就是多病之身。是以旁人一勸, 他便順勢歇著了。但就是休養, 這幾日他不出門, 也在宮中接見了幾位門客, 對下屬做一些事務安排。
“咳、咳咳……”書舍中,豆燈之下, 範翕半散發, 長袍寬鬆, 坐在方案後, 手持卷軸。
爐香縷縷, 馥鬱滿室。坐在案後的範翕顏色蒼白, 神色倦怠,看著十分憔悴。但郎君相貌又是真的出眾, 這番病容之下,他垂目斂神之時, 如同雪做的人一般。不是北方那樣的厚重鵝毛大雪, 而是南方落雪, 不甚濃重,隻稀稀疏疏,帶著三四分瘠薄的透明色,晶瑩剔透。
他是這樣一個連病起來都好看的郎君。
範翕伸手拿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後發現涼了。他手揉額頭:“薑女,倒茶。”
薑女如今成了專門服侍公子翕的人了。
“吱呀。”側門推開。
一個侍女端著托盤進來,範翕不抬眉眼,已知這侍女是跪在案前,將案上的涼茶給換了,又為他重新倒了杯熱茶。但做完了這一切,該侍女卻仍不退下,而是繼續跪在案後。
範翕開口時,聲音都有些沙啞:“下去。”
案後的侍女卻並不動。
範翕心中大怒,隻覺連一個小小侍女都欺自己。何況薑女被他喂了毒,他倒真不怕在薑女麵前暴露本性。範翕一怒之下,眼神冰涼,他不再多話,抬目,手中卷宗向對麵那不長眼不長耳的侍女臉上砸去。
但是他這一抬眼,愕然看到跪在自己對麵的眉眼溫順的侍女,並不是薑女。
而是玉纖阿。
看到當麵砸來的卷宗,那竹簡劈來之勢夾帶風聲,玉纖阿一瞠,眼眸睜大。這麼近的距離下,她顯然沒有能力躲開。
範翕卻也一驚。
嬌滴滴的美人,怎麼能就這樣被他砸了?砸傷了臉可怎生是好?他本能傾身伸手,去拿回那被他扔出的竹簡。先前扔時有多狠厲,現在往回撿時肌肉就有多緊繃。手臂上青筋暴突,範翕撲伏在案上,握住了那竹簡,手臂卻因太用力而發酸發麻。
他呼吸呼吸,喘息不勻,伏在案頭,一邊慶幸地抬目,一邊咳嗽得厲害。
玉纖阿看他,衣裳寬大,襯得身量瘦削單薄。他眼睛看向自己,麵容如雪,眼中因病而幾多濕潤,咳嗽得厲害時,他眼角帶一抹蒼紅色。放下袖子時,公子的唇色微微破皮發白,不複往日的綽約風采。
看他這樣脆弱,玉纖阿心中生了幾多憐惜。沒料到他搶著將砸出去的竹簡收回、還因用力傷到了他自己,玉纖阿怔然,睫毛輕輕顫動,心想:砸到她就砸到她了吧。她不過是一侍女,他何必這樣多情?
範翕啞聲道:“你怎來了?是不是泉安讓你來的?該死的泉安!”
玉纖阿道:“我是來還公子玉壺的。”
範翕“嗯”一聲,他側過臉,低聲:“還完了,你便回吧。”
玉纖阿柔聲:“公子是為我落的病麼?我怎能這樣就走了?”
範翕心想就是因為你氣的我!
但是他又不想承認,覺得因為被人一氣自己就病了,太沒有男子氣概。更何況他對玉纖阿始終感覺和旁人不同,他願意在旁人麵前裝弱扮柔,在玉纖阿麵前,他卻不想自己看著比她一個女子還要虛弱可憐。其實因為玉纖阿喜歡他九弟詩賦的緣故,範翕心裡是極為生氣的,但是他現在沒心思和玉纖阿算那回事,他隻有心思對自己的病深覺丟臉——
他可是男子啊!
他怎能比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女子還要弱!
範翕不願在玉纖阿麵前露弱,他便側過臉,狠下心不看她,低聲:“與你無關。你走吧。我不願你看我病容。”
玉纖阿說“不”。
範翕愣住。
他扭過臉呆呆看她,顯然沒想到總是溫柔順從的玉女會說“不”。但是隱隱的,他又覺得她的“不”聽著好熟悉。好似玉纖阿反抗他駁回他不是一兩回了……莫非是他喝醉酒的那日?
玉纖阿說:“郎君,你且看我呀。”
範翕向她看去,玉纖阿與他隔案而坐,當他看來時,玉纖阿抿唇一笑。她落落大方地從袖中取出一卷起來的竹簡,擺在書案上,示意他看。範翕奇怪地將她送來的竹簡攤開,一看之下,範翕臉色已是難以掩飾住的,氣得鐵青。
他極怒,刷地丟開那卷竹簡,手重重一拍大案:“你、你!”
她竟然把他最厭的《飛卿集選》給他拿來了。這是什麼意思?故意刺激他麼?不把他氣吐血她心不甘麼?枉他對她這樣憐惜,連竹簡可能砸中她的可能性都不允許,他手臂到現在還抽痛著,她就這樣來傷害他……
範翕氣極,胸脯起伏,他上身後仰,被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玉纖阿觀察他半晌後,對他盈盈一笑,看出他當不是裝病,而是真的病了。不然她這樣欺他,再脾性好的人,也不會隻乾坐著生氣卻不起來。何況據她思量,範翕脾性沒表現出來的那樣好。
玉纖阿試探出了結果,心中悵然,更嫌他一分。想他出身複雜,怎麼竟連身體都不類尋常男子那樣強壯?生個氣都能氣病了?莫非是心眼太小?
玉纖阿麵上自然不會表露出來,她對他一笑,將被範翕砸在地上的《飛卿集選》撿起來,珍愛無比地拍了拍其上塵埃。範翕冷眼看她如何動作,見她長身玉立,端詳那竹簡一二,徐步走到火爐前。
玉纖阿低聲吟了一首竹簡上寫的詩,道:“公子說這詩是周王室的九公子所作的麼?詩是好詩,可惜了。”
範翕反口想問她“如何可惜”。
不等他開口,他便發愣地看著立在火爐前的美人挽起長袖,五指扣住卷起的竹簡,置於火爐之上。她垂著眼,長睫飛翹如簷,雪色麵容被火光照得呈瓷玉色。玉纖阿唇角含著一絲笑,極為淡然地張開了手,她手捧的卷軸,便“噗通”一聲,砸入了火爐中。
火舌迅速吞沒竹簡,飛濺起來的幾片灰與火星,落上女郎的裙裾袖角。玉纖阿並不懼怕火光,她低頭,神色淡漠從容,就那樣端詳著燃起來的大火將整個卷軸燒得一乾二淨。
範翕看得眸子縮起:刹那時間,他透過女郎從容淡色,看出她心之狠,之堅。
原以為玉纖阿是位柔弱可憐的女子……現在看來,她並不是他一開始以為的那樣啊。
範翕皺眉:這卻糟了。他喜愛的是柔弱美人,他並不愛強勢女子。性格強勢的女子與他不對付,他隻愛順從自己的。
這二人也是有趣,互相看到對方真實的一麵,便各自嫌惡。玉纖阿嫌他體弱,範翕又嫌她不夠弱。二人各自嫌惡,卻偏偏誰也不肯在麵上表露出來。
範翕出神片刻,玉纖阿當著他麵燒完了竹簡後,回過頭來,目光妙盈盈地垂下,看向端坐案後的公子翕。她對他嫣然一笑,笑容輕柔若雪,直擊範翕的心臟,擊得他全身發麻。
範翕心跳加快,否認自己的疑心:不不不,玉女是柔弱可愛的。她一笑,我都要死在她的柔情似水裡了。她怎會是我以為的強勢過堅女郎?不會的,不會的。
玉纖阿緩緩走回來,對範翕柔聲道:“公子,眼下好了吧?”
範翕矯情道:“你說什麼?我不懂。”
玉纖阿盯著他,輕聲:“公子說,太子殿下雄才大略,九公子才華橫溢,獨您夾在中間,兩不沾邊,為人所排擠。我聽了公子的話,實在為公子傷心。我由此向公子立個誓,請公子做個見證。”
範翕俯眼,心裡暗喜,口上卻說:“你要立什麼誓?太狠毒的誓我可不見證。”
玉纖阿已走回案前,她長袖揚起,擰過身來,盈盈跪於他麵前。她仰頭看他,目色迷離一瞬,她重新垂下眼,一字一句地柔聲道:“我向公子起誓,從此以後,我隻讀公子一人的詩,隻習公子一人的字。不管天下人如何誇太子,誇九公子,我隻覺得公子的詩才是最好的。”
範翕:“……!”
他瞳眸猛地緊縮,萬道光芒就此綻出。他撐在案上的手伸前,一把握住玉纖阿的手臂。他渾身控製不住地發抖,他緊盯著她,厲聲:“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玉纖阿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