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纖阿入九公主宮舍的第一夜, 為了定範翕的心, 她留了暗號給公子來尋自己。而為了裝模作樣, 玉纖阿特意坐在案前,仔細那冊《飛卿集選》。中間字跡複雜她看不懂的她都跳過,她選了其中有靈性的幾首詩背誦下來, 想尋到機會用這幾首自己背誦下來的範翕自己寫的詩去討好他。
當夜月影移廊, 院中清風拂花之時, 公子翕手持一壺酒, 翩然而至。
他從窗口躍入, 玉冠帛帶仍帶有與白日臣子商議政務時的雍容貴氣, 但他持著酒壺、對扭頭來看他的美人含笑注目的秀麗麵容, 又分明風流倜儻。範翕將窗關上,晃了晃手中雕刻蟲魚鳥獸的玉壺, 對端坐榻前的玉纖阿拱手正經道:“翕特意帶了蒲陶酒, 來慶女郎喬遷之喜。跟了九公主, 女郎往後可就飛黃騰達了, 勿忘了照應小人。”
玉纖阿忙起身相迎, 她明目燦亮, 噙著微微笑意,恭恭敬敬地立在範翕對麵, 與他對拜了一番:“君是小人,誰堪為大?不敢當公子如此大禮。小女子卑賤, 日後還請公子相照應。”
範翕揚眉, 玉纖阿的柔和恭維得他心中愉快。他低頭輕輕一笑, 望她滴水般的美眸一眼,郎君拳放於唇下,佯裝威嚴。他看她一瞬,愛她貌美如花、腰細纖纖,忍不住伸手將她摟入懷中。女子身上的香氣撞懷,範翕輕輕一歎,隻覺得一日鬱氣,在看到她時便都不見了。
他都能原諒她偏跑來九公主的宮舍,讓他一通想念卻無法常見的行為了。
他脾性溫和,已不怪她來九公主地盤當職。
範翕摟著玉纖阿的肩,勾著她一道往案前走。他將手中酒遞出:“我這不是照應你來了麼?從西域傳來的蒲陶酒,連吳王那裡都隻得一壇,我也隻有兩壺。我將其中一壺送來給你喝。旁人有的你有,旁人沒有的你也有。你愛不愛?”
玉纖阿心中輕輕一動,想西域傳來的酒,他直接拿給她了。他怎對她這樣好?
玉纖阿恍神羞愧自己對範翕不夠用心時,範翕見她不搭理,便低頭失落道:“難道你不喜?”
玉纖阿回神,柔聲答:“我甚喜公子對我的照拂。隻我不飲酒的呀。”
範翕便高興了:“我也不飲酒,沒想到我二人脾性這樣相投。”
玉纖阿:“……”
你又騙鬼哦。
你上次喝醉的事忘了?
玉纖阿蹙眉,幽幽瞥他俊美麵容一眼,憂慮道:“公子怎又飲酒?上次你……”
耍酒瘋耍得還不夠麼?
範翕臉紅了一下,佯作不適咳嗽一聲。他自覺自己在玉纖阿麵前掉了麵子,不那麼威武英氣了,竟連喝幾杯酒都能醉醺醺。但是他今日參宴時,看到下臣進貢的蒲陶酒,再看筵席上舞女們的舞蹈,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將這稀罕物給玉纖阿。
他若待一個人好,便什麼都會想著她。
範翕羞澀道:“我幼時身體不好,多年養著,已不敢多飲酒。是以酒品不佳,上次讓玉女見笑了。這酒我是不喝的,隻是覺得美人名酒相配,想要拿給你嘗嘗。”
範翕勾著她腰,低頭在她鼻尖上輕輕吻了一下。她紅了腮幫,頭稍微一偏,似仍不適應他這樣的親昵。範翕當她是害羞,便隻一笑,拉著她的手與她卿卿我我道:“你我都不能飲酒,便都隻淺嘗而止。稍微喝一點便好了。玉女你嘗嘗呀。”
玉纖阿應了。
她找出兩個酒樽為二人倒酒,怕範翕又醉了,她決定自己先嘗嘗。範翕並不在意她的逾矩,他撩袍跪坐在屋舍中唯一的那方幾案前,手撐著下巴,噙著笑看玉纖阿為她自己倒了一杯濁酒。她眨著眼盯著酒樽中的濁色液體,也是分外稀奇,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而下,刷在眼簾下方。
玉纖阿口碰酒樽,想要嘗酒時,她似有顧慮,抬眼觀察一番範翕。
範翕連忙彆目,低頭將目光放到案上擺著的卷軸上,他作出翻看書簡的模樣,好似並沒有注意到玉纖阿在做什麼一樣。
玉纖阿美眸一轉,她長袖掩口,小小地伸出粉紅色的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酒液,閉目品嘗。
呷了兩下,似覺得味道不錯,她又試探著用舌尖舔了第二口。
範翕一手托腮,一手搭著書簡,他側著頭,看著她笑。他目中星光一樣搖落,滿眼都隻看到她偷喝酒的模樣。
像隻小狐狸一樣。
他向來見玉纖阿溫婉體貼,善解人意,哪裡見過她這樣靈氣逼人的惹人愛憐模樣?何況美人偷喝酒,舌尖輕舔酒液,她閉目時腮染紅暈,何等妍麗美妙。
範翕看得後腦勺發麻,眼裡的笑意越來越癡。他覺自己這樣像個偷窺狂魔似的,可她那樣有趣,他舍不得移開眼。
玉纖阿偷嘗了兩口酒,覺得似乎不會醉人。她臉上笑靨綻開,揚目向範翕看來。如此她一眼便看到範翕正在偷瞧她,目光一眨不眨。他唇角露笑,長袖拂頰,手托著腮偷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玉纖阿大嗔,柔聲怨道:“公子怎這樣捉弄人?”
範翕眸色轉黑,轉幽。
他再次低咳一聲,移開目光,暗惱自己真是色鬼。光是看她這樣,他就……為掩飾失態,他這次真的在隨便翻看她案頭上擺著的這卷書。範翕漫不經心地翻開卷軸掃幾眼:“你在看什麼書?”
他心中認定她是貴女,看書什麼的都是正常的。
他從未想過他心悅的玉女可能是個白丁文盲。
這隨便一翻看,範翕便看得怔住了,因他發現她在看的,是一本《飛卿集選》。
範翕臉色頓時變得很奇怪,他望她一眼。
玉纖阿以為他是感動無比,便放下酒樽於氆毯上,膝蓋蹭著地,小步挪過來,依偎在他身畔。她傾身向那卷書看了一眼,笑盈盈道:“公子瞞我倒是瞞得很緊。我今日才知道公子表字飛卿,也曾寫詩作賦,也曾精通書畫。公主與我說,公子詩賦一絕,這本《飛卿集選》,是她最愛的公子詩集。”
玉纖阿說公主,是為了試探範翕和九公主之間是否有情。誰料她說完,大膽抬頭望他一眼,卻看得怔住——
範翕臉上總體帶著那股子溫和狀。但隱隱的,他太陽穴青筋輕輕抽搐,臉色總是透著一絲古怪。
範翕手搭在案上,垂下眼,沒回答她公主如何,隻若有所思地問:“你覺得這本詩集如此?”
這正是玉纖阿表示自己也有才華的好機會了。
她回憶了一番自己背下的詩句,自覺心中有把握,不怕他拷問,便自信滿滿地笑道:“我讀來,覺得口齒噙香,詩寫得甚好啊。”
範翕追問:“哪裡好了?”
玉纖阿心喜:來了!
果然來拷問她。
她便若無其事地背了其中自己最喜歡的一首小詩,從各種角度隱晦地誇了他一番,用儘她生平恭維人的本事:“……惟妙惟肖,寄情於景。總之,公子這詩寫得頗有靈氣,恐就是讓不識字的三歲小童讀,也會覺得是好詩。”
範翕笑了笑。
玉纖阿總覺得他笑得不是很開心,甚至還有幾分敷衍。但不等他探尋,範翕將竹簡攤得更長些,隨手再指著另一首詩問:“這首如何?”
玉纖阿頭大了一下。
範翕手指的這首詩用的生僻字極多,典故極多,她都看不太懂,自然回答不出什麼有深意的答案來。為防止範翕考究,玉纖阿沉吟一番,給出了一個答案:“我覺得這詩不及方才那首有靈氣,也不及那首朗朗上口。這詩,中規中矩,恐是公子寫得隨意了些。”
她倒仍是在誇他。誇他隨手寫的詩,就這樣工整,典故生僻字一個接一個。
範翕望她兩眼,臉色卻更淡了。
玉纖阿察覺到不對,忐忑問:“我說得哪裡錯了麼?”
範翕低聲笑答:“無錯。”
但他的笑容帶著一絲冰涼味。他手指前一首被玉纖阿誇寫得好的詩:“這不是我寫的。是我九弟寫的。我九弟是當朝有名大才子、大詩人,我哪裡比得上他。他隨手戲作的詩,已壓過我所有的才能。”
再指她評為中規中矩的詩:“這才是我寫的。我父王斥我喧賓奪主,極儘炫耀之能事,卻實則無才,連我九弟的項背都不可及。他說既有我九弟寫詩,我何必在九弟麵前自取其辱。”
玉纖阿臉色慢慢發白:拍馬屁拍錯了……
範翕漆黑的眼眸抬起,溫溫柔柔地對她一笑:“這本《飛卿集選》,是我生平最悔的作品。我不愛寫詩,不愛作賦。我父王說我上比不得太子的胸襟氣概,下比不得九弟的才華橫溢,我不過是中庸俗人,不值一提。”
玉纖阿喃聲:“公子……”
範翕心中怒意洶湧,羞辱感極大,滿是恨意。他並不喜愛寫詩作賦,甚至他生平最恨這些。因早年拿這些玩意兒討好周天子,盼望周天子誇他一兩句,周天子對他的評價,卻讓他恥辱萬分。
周天子甚至失望說:你怎可能是寡人的兒子?
範翕滿心扭曲,隻覺得天下人都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他努力忍下那些屈辱,作出惶恐不安狀接受周天子對他的不喜,對他的批判。但從此以後,他心中也牢牢記得這些……他本就極厭世人辱他,舊事已經過去,玉纖阿卻再次揭他瘡疤。
範翕氣得想伸手掐死她!